第65章 芰荷

秦郁到底还是让在外流浪两年的石狐子回到了师门大家庭,尽管两年来石狐子一直是余冶令等楚国冶官口中的“秦匪”, 但秦郁并不责怪, 一如他当初所说。

赴宴之前, 秦郁做两件事。

其一, 他令人搬下阁楼里的密封的粉,按不同合金比例、不同炭种火候分类, 将配方和做法交予水匠, 传令甘棠和敏领工师在各江口的桂舟置备百石以上。水匠本擅于舟船, 长期运转也熟悉河道, 所以纵贯西东南北,不会超过半年的时间。

秦郁没有告诉水匠这些粉的具体的作用,只给它们统一取了代号——长生黍

其二, 秦郁往剑池寨祭奠净水。

葵家引路,寿湖众人同往, 邵大娘抹着眼泪追随,因此事态, 左千亦出面。左千本不愿让秦郁进祠堂, 然秦郁由石狐子护着, 一路无人敢挡, 登上三百石阶。

“净水!今日我陪你论剑!不迟!”

见到净水的名号,秦郁抱着冰冷的石龛大喊一声, 声嘶力竭,两行泪淌下来。

“净水!你为捍卫剑道,死得其所!我此去郢都, 亦与你同志,绝不贪生!”

左千只看着,没有说话。剑池其余弟子哭声响彻山间,比死讯传回时更凄厉。

秦郁洒过酒,望向山顶的大钟。左千道:“秦先生,自上国柱立钟于此,老巫言,一响,魑魅寂,二响,乾坤清,三响,万世平。”秦郁道:“左宗主,我与你的约定不变,先与江北净水论,再与江南亮石论,最后与你论,等我回来。”

左千长叹一口气。

“如此,我只能先为秦先生敲一响。鱼肠可以刺天子,却不可刺同行,这是规矩,虽你曾与剑池歃血为盟,然,我不能因任何人的恩怨破龙泉剑池的信仰。”

“多谢!”秦郁目含热泪。

秦郁驶回江口,一声浑厚的钟声从山顶传出,久久不绝,江边市集尘嚣静止。

魑魅寂。

夕阳熔金。

桂舟剑图缓缓落下。

秦郁收起剑谱。

“青狐,两年之前,在这里,我把灰锡炼白锡的方法教授于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火候要白。”

秦郁嗯了一声。

“出发。”

※※※※※※※※

轻舟向北,路过铜绿山,秦郁看见雀门赤旌在工地上飘飞,几十座冶铁作坊拔地而起,雀仓就建在冶署和冶商的旁边矿井出口处,高大蔽日,似等待着盛宴。

抵达郢都,顺西南河段前行,秦郁又见滚滚浓烟,两岸布满正在建造中的工厂,雀门工师统一身穿的杏红方棋纹工服,手执皮鞭,呵斥工人搭设架锅的炉基。

距离水门尚还有三里。

“先生,雀门如今的用人制度惊世骇俗,不问出身,但凡加入,臂黥雀纹,必先做满三年苦力,期间没有工钱,待遇也和奴隶无差,只有熬过来,才能开始凭功劳晋升,但,他们之后得到的回报很丰厚,尹昭会给他们脱离工籍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做得好,足够忠诚,甚至在五年之内就可以跻身士卿,染指其它业务。”

石狐子指了一位原本在铜绿山季井里做工,现已身归雀门的工师给秦郁看。

明知艰苦,还是有不少楚国的工人跃跃欲试,按流传的说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改变草芥般的命,用自己熟悉的工具去得到那些让他们觉得渴望的东西。

秦郁听完笑了笑。

水门到了。

正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秦郁与石狐子和所有初至郢都的人一样,为琳琅的楼宇而震撼,无论它地底流过的水是什么颜色,地上的风景永远是秀色可餐。

不远处,姒妤和宁婴迎接他们。

门吏查验秦郁的公验,随口喊过名字,姒妤听到,笑着把拐杖笃笃敲了两下。

“先生一路可好。”

秦郁道:“都好。”

一行甲士站在旁边恭候。他们是姒妤联络少府和司空府争取的侍卫,因姒妤认为,秦郁来郢都所掀起的波澜将不亚于铜绿山闹仓,光靠石狐子的桃花卫不够。

“姒大哥说的有理,开完会,我就与他们熟悉城中的防务去。”石狐子道。

“你们来,可算为我分忧。”宁婴身披锦绣,走马带路,“锡运不成,驿馆秦使找我,说再拖下去,秦邦府就要过问,我不敢多话,可也着急钱路,就让文盟主介绍关系去东郊修陵寝,结果又有无数城里的商贾追过来,‘诶,秦先生是否要出面对抗雀门?又有什么能够逆转局势的杀招?’我不胜其烦,有口难辩。”

宁婴说着这些话,一行人朝城西姒妤安排的院落而去。时不时有风吹过,吹动河里花船和路边酒肆的帘子,露出一双双乌黑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路过芰荷楼,又有一群红衣绿裳的商贾就站在岸上盯着他们,互问,这是不是就是秦先生,声音之大,让秦郁假装听不见都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很快过去。

一行人入住郢都桂舟。

房门紧闭,宁婴铺开舆图。

中原、西秦、南楚三地遍布战火。

秦郁直接切入主题道:“现在,我最关心的是,尹昭究竟为什么要设宴请我。”

“先说雀门的后方。”宁婴指向中原,说道,“一年半前,雀门在韩魏的用度出现紧缺,尹昭从赵国调度钱资南下,至半年前,雀门在寿春所囤白锡过三万石,为持续垄断,尹昭不得不忍受西门氏在关税的痛宰,把白锡运入中原贩卖以获得回款,现在,他们仓中约有万石,而,就在回郢都路上,我听他们的工师在私底下说,南下运输钱资的队伍八成是空车,我不信,夜里跟踪一次,得以确认。”

姒妤道:“空车?”

宁婴道:“不错,他们虽然还正在大肆扩建工厂,但是,他们没剩多少钱了。”

姒妤道:“饿着肚子喊饱。”

秦郁道:“他们要骗谁。”

宁婴道:“楚人。”

论点转到短兵相接的南楚。

姒妤思忖片刻,说道:“从楚国局势看,如今支持他们的是郑妃及上官大夫,尹昭以魏国司空身份前来,应也为加固魏楚在冶铸业内的联盟,他不能示短。”

宁婴道:“对,且不仅是朝堂中人,还有另一尊神。”几人视线转向蓝田、铜绿山和云梦泽。宁婴接着道:“我与南坊主沟通甚多,在怀水坊交接玉器,他曾透露,文泽很早就卖出存货换为黄金,眼下,他的手里恐怕已经攥着一笔举足轻重的财富,甚至,就连上回遇见运金丝楠木的曾氏,他也跟着文盟主在观望。”

石狐子道:“雀门既需要郑氏及上官大夫的政策支持,也需要楚商的钱建厂。”

姒妤道:“可他们在中原积累已二十年,在齐还有产业,不至于会为此犯难。”

“他还想一并攻秦!”石狐子听到此处,持剑鞘划过函谷关,经栎阳至咸阳。

那是他们自己的后方。

石狐子道:“尹昭的精力并没有完全投入楚地,‘短短’传的消息,公冉大监现在病中,有魏士来到咸阳面见仪相邦,谏言变动冶制,理由是,锡金价格贵,将作府不当再用青铜范铸,为此,公冉也见过几个雀门工师,只是仍在犹豫之中。”

秦郁道:“他们暂停了荀三的工事。”

石狐子道:“是。”

宁婴笑道:“好大的胃口。”

秦郁眼中,朱雀的火徐徐在舆图烧完,灰烬被风吹散开,**出焦黑的泥土。

“好,知己知彼了。”秦郁起身道,“所料无异,尹昭摆这场宴席是为虚张声势,骗取楚人支持并威慑秦人,于他而言,这机会极好,但于我们而言也不差。”

“先生,这事我得再问一遍。”姒妤道,“信中所说‘长生黍’,当真能够……”

“可以。”秦郁道。

商榷结束,姒妤回到蒻阿桥边相剑,保持与各世家暗桩的联络,宁婴回到东郊陵寝工地,继续和南鸢合作,为各个坑里陪葬所用的兵器提纯合金,佩饰美玉。

石狐子先去驿馆见秦使,而后在芰荷楼附近布置防卫点,又往纪山巡察探看。

秦郁静坐在堂中,待众人离开,才从自己的箱底里取出一枚圆头纹龙青檀簪。

※※※※※※※※

郢都以北,纪山。

尹昭坐在马车上,探开帘子,忽在万山红叶中遇见一片青绿,吩咐停车步行。

“门主,杜先生仍在与文盟主商榷宴席坐次。”荆如风道,“让我前来确认……”

荆如风的话没说完,看见车帘里跟着又走下一袭紫袍,正是前些日子还派线人递情书与自己的云姬。云姬朝他微笑,唇点一抹正红,水润得让人想立刻吃下。

“不必安排,文泽是主人位,让秦郁坐首席,我做对面次位就是。”尹昭道。

荆如风回过神。

“是,门主要安排的三件事,宴前同奏棠棣,宴中舞剑分金,宴后纪南设伏,我和杜先生都已安排好,至于文盟主和那帮势力小人,只知押轻重,不会误事。”

“好,不说那些戾气重的。”

尹昭道。

对面是楚国司空府的官员,遥见尹昭下车,立即纵马前来探问,是否有不周。

“没有。”尹昭笑着约他同路。

一路绿树相伴,可闻见檀香。

尹昭望着远处城郭,说道:“那年三月三,烛子先生带我们几个弟子去郊游,看见一片光秃秃的林木,就教我们,那是青檀,青檀要五月才开始长叶子,比春荣之木都更迟,可是,它的材质却是最坚韧持久的,适合做车轴。后来他还真就拿檀木做了一套簪子,分给我们三兄弟,秦郁的刻了龙,我和文泽都是飞鸟。”

官员不作声。

说完,尹昭便从袖中取出那枚青檀簪,在手里转动一下,看鸟喙从掌心啄过。

“还真有这事。”云姬道。

“那是自然。”尹昭道,“今日又见青檀林,方才想起这么件事情,你看,二十年过去,这木头不仅没有腐朽,反倒还磨出了玉石的光泽,能闻见香气。”

“要是文盟主和秦先生赴宴时,都把青檀戴着,才叫有韵。”云姬说道。

“是啊,是啊。”尹昭道。

风过,红叶漫山流动,青檀叶摇曳。

走至山脚,尹昭低头看了看,一双鹿皮靴已是泥痕累累。随从问道:“司空,是否上车换双鞋。”尹昭笑着道,不必,此行心虔诚,门已在眼前,走过去就是。

城门,赤红的凤旗列列飘扬。

楚官道:“尹司空,请。”

尹昭道:“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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