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山字

细观鄂城,旧楚国别都, 可谓江边有山, 山下有城, 城中有湖, 湖又连江,其水陆货运直通全国各地, 铁、铜、金、银异常丰富, 是鱼龙混杂的咽喉之地。

安顿之后, 秦郁亲自去冶署登记私营的户头, 与远近闻名的余冶令见了一面。

余冶令为官蛮有意思,政令不通几条,却极其好客, 且对坊间奇谈无所不知。

是日,参观完冶署, 秦郁还没开口,余冶令先提议, 绕城中的寿湖欣赏风光。

二人乘舟同行。

“秦先生, 咱是南北交接之地, 十几家弄剑的作坊, 半数是净水弟子,半数是亮石弟子, 按常理,私营作坊必须定期向冶署交单,汇报剑器的去向, 毕竟楚地也有王法,刑徒奴隶之流不得佩剑,但,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就归江湖帮派管,而左宗主为所有的帮派提供剑器,包括墨家,冶署也就不敢过问其门下的作坊。相反,有时候冶署里有攻克不了的工艺,还得找左宗主的弟子,让他们帮忙。”

寿湖畔,一座座木头作坊藏在茂密的林间,偶尔冒出点火星,扑朔迷离的。

“想不到。”秦郁笑道。

秦郁听着余冶令用抑扬顿挫的口气,叙述江湖故事,进一步确认了其中关系。

左千的龙泉剑宗的皮囊之下,其实是楚国的头号军火贩子,而雀门收买郡守的行为,表面只牵连其门下的一名弟子,实质却是触动了剑宗在荆山以北的威望。

“余冶令,既然我与左宗主有约,盖作坊,应该不会受到排挤吧?”秦郁道,“我只铸十八剑,剑成,只为传授道理,普及工艺,绝不是为了卖给别的势力。”

“那是的。”余冶令摇动舟桨,动作灵活,丝毫不为其浑圆的身材而阻挠,“左宗主并不排外,只要中原的铸剑师愿意按照他的规矩比,他从来是欢迎的。”

秦郁道:“如此我便安心了,另还有一事得请教余冶令,铸剑总得需要……”

“知道,你问哪里取金石。”余冶令道,“这有两个渠道,你可以在我冶署买,也可以问冶商买,区别在于远近。本地的矿种呢,冶商要向冶署交税,所以贵些;而外地的矿种呢,冶署也会转运,但说句实话,官府走公文,效率比商贾低得多,所以一般也就是朝廷工程所用,不外卖。综上,我给先生的建议是,如果你看中的是鄂城本地的矿,就直接跟我交易,如果需要别处的,去找冶商。”

秦郁道:“敢问左宗主平时都买哪家冶商的货呢?我不懂地况,想有个参照。”

话及此处,舟桨啪地拍在水面。

“先生啊,我说这么多,已经很有诚意。”余冶令道,“你别再问这种问题。你必须时刻记着,如果没有左宗主把持冶业,那么,楚国早已成为第二个魏国。”

秦郁道:“冒昧了,多谢余冶令。”

不久,秦郁领着桃氏弟子,也在寿湖畔辟出一片园地,划出一座小巧的作坊。

这次,他们要挑战最完美的剑,并不是要快,也不是要长,而是要横纵均衡。

秦郁没有将手掌的伤口放在心上,只草草处理,不再去管。他问木莲要来沿江的矿产及作坊的舆图,不仅蓝田、鄂城二处,还又标记出十五六处新的“桂舟”。

东至广陵。

南至汨罗江。

北至寿春。

楚地物藏丰富,可取之材甚多,所以这次,秦郁判断必须攻克的难关是,其一,挖掘不同金属的特性,其二,设计卯榫范形,使剑体坚固且不露出剑从表面。

至于刃部的锻炼,秦郁交给石狐子,不再过问,只首先把甘棠和敏叫到跟前。

“先生,这画的是什么?”

敏看着面前的黄旧的绢帛,从右至左画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和金属,其实他也分不清二者,只是石头看似更敦厚,而金属的周围,会有墨点,表示在发光。

秦郁笑了笑:“这发光的墨点,是我添的,矿石的颜色,也是我抹上去的。”

敏:“……”

“这是楚地之前进贡王畿的矿石图册,原本自有颜色,只可惜,我没保存好。”秦郁把卷轴郑重地交给敏,捂着敏的手背,说道,“论剑之时,见同派同系的剑器呈色单一,想来,他们大多只能驾驭当地熟悉的金属,但,现既有水匠,运输方便,咱们的作坊大可不拘一格,散布于江湖各处,采集当地英灵,融于一方炉火,定能出新物。我划出了几种绿石、锡石和铁石,希望在年前让大家见识一下。”

敏点了点头,明白秦郁的意思是,让他率领水匠在年前把这些矿石采集回来。

秦郁又一次打破了规矩,他要撇开冶商,用自己的团队从各地冶署运输矿石。

“先生,我定小心行事。”敏素来安静恭顺,退至门边,才忽地反应到什么。

三年在汉中,他的身边都有甘棠协助,而这回,是秦郁头一次让他独挑大梁。

“先生,甘坊主他……”

秦郁道:“他另有要务。”

敏深吸了一口气。

“谢先生信任。”

甘棠旁听,亦有些兴奋。

他看见,在秦郁所列的单子之中,铁石最为细致,不仅是常见的赤铁石、褐铁石、黄铁石、磁铁石,甚至连片状或块状都标明,几乎涵盖所有他听过的名目。

“先生,这回用铁?”

“对,我会教你们如何炼铸不同的铁,但,我得先看到它们藏在地底的模样。”

铁与铜锡木炭等物截然不同,铁在熔炼之时没有炉火颜色,而桃氏师门的规矩是,成剑必按范式,这就意味着,炼坊又有挑战,他们得更换判断火候的方法。

秦郁铸铁,和别处随意把铁英倒入坩埚熔炼是完全不同的,秦郁既然说了要铸铁,就是要用范术的思想,征服这种在楚地和中原分布极广却桀骜不驯的金属。

“甘棠,年前敏把矿石取来,年后我与你一起试火候,详细记录各地之所长。”

甘棠应承。

秦郁布置完各坊的任务,在鄂城桂舟的门前立起圆木,高挂起那张龙泉剑图。

谁都不知图是真是假,但觉其工艺太过苛刻,即使是神仙下凡也未必能完成。

秦郁就这么坦**的开始了工事。

他每日都用木头切削出不同的卯榫相契的脊和刃,叫阿莆去当柴火劈。阿莆见秦郁的心血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毁掉,很是心疼,问秦郁何时才算是合格。

秦郁道:“直到你那一斧头下去,劈不动它,就算是合格。”这话吓得阿莆不浅,哪有斧头劈不动木头的道理,他只好亲自劈,一直劈,劈完送去与秦郁。

百余次,阿莆依然没有等到那根足够坚强的柴火,但,秦郁找到了他的规律。

当那剑脊和剑刃拆开时,阿莆难以置信,无论他是从哪个角度砍下去,所有的榫头皆断在一条垂线上,断面均匀平齐,就像是承受着同样的力,不分你我。

秦郁撸起袖子,笑了。

“就叫它,龙鳞榫!”

※※※※※※※※

楚国,荆北,西阳郡。

客栈楼梯骤然颤动,一个秀气的布衣儒生跌跌撞撞扶着栏杆,推开厢房木门。

他姓何,名念。

何念在郡守府中做讲书的先生,期间,他以此身份行贿,初步弄清了荆山以北的冶金制度,立功不浅,却在这个清晨,梦中呢喃之际,他听见院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的尖叫:“不好了!主人死了!”何念只抿了抿嘴,突然尝着腥味。

他倏地坐起,惊闻西阳郡守遇刺身亡——颈处有伤口,头皮还被削去了一块

“怎会……”未问完,喉咙作呕,他又从自己的口中掏出了一团沾血的头发。

刺客不仅取了郡守性命,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郡守的头发塞进了何念嘴里。

何念睡熟,全然不知。

何念接着吐了满地,旋即带着铁青的脸色逃离郡守府,奔往荆如风住的客栈。

“荆士师,郡守遇刺……”何念关好门,一转身就瘫倒在地上,牙齿直打颤。

荆如风正经历过一番云雨,手才从女子肩窝松开,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哪个让你尿!”女子呜咽:“不是奴尿的。”荆如风丢开那团玉脂,笑着掀开纱帐。

“难道何小先生尿了?”

“是,是,是我。”一滩浊黄的水,从何念的裤子下面泛开,无声漫在席间。

荆如风戏谑道:“你的兄长常年在门主身边走动,或是垂钓,或是狩猎,谈笑之间拨弄千百条人命,万万石金石,连踉跄都未曾有过,你却是怎么回事?”

帐中女子也轻轻笑。

语罢,荆如风走到何念身边,踢了他那条濡湿在尿液中的腿:“不过才见到郡守的几滴血,连刺客的影子都没遇到,就吓破了胆,躲到我这里,白叫人笑话?”

“来时,兄长他……他对我说,要以西阳郡为切入口,试探锡金渠道,可他低估了楚国人……我,我不干了,我要回去……”何念醒了一把鼻涕,“我怕死。”

荆如风叹了口气。

“你兄长说得不错,你就只有这点做诱饵的价值,既然怕死,那就滚回去吧。”

“什,什么?”

何念还没有来得及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便被荆如风的手下塞进了一驾马车。

出城门,他从窗户缝隙往外探,见几面正红的旗帜遮云蔽日,与他擦肩而过。

是日,魏国使团过荆山。

山丘盛满野菊,亭下温酒。

荆如风替那位风尘女子赎身之后,一人骑马来此地,等候着与杜子彬的会面。

使团奉魏国相邦犀首之命,前来游说楚王反秦助魏,何时劝尹昭抓住机会,向犀首表明支持的立场,并举荐了一位友人,以司空府官员的名义随使团同行。

故而,荆如风很明白,这位自号杜子彬的纵横家,才是自己之后真正的搭档。

杜子彬姗姗来迟。

“你应当对何念客气一些,他毕竟是何先生的堂弟。”杜子彬看了荆如风一眼,跽坐在软毡,“而且,他已经做得很好,说实话,我没有料到西阳郡守会死。”

“死了不是更好么。”荆如风撇了一撇嘴,尽量对这个文人保持恭敬的态度,“楚国人就像绵羊,你不让他们看到些尖锐的,他们就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杜子彬从囊中取出一幅字。

荆如风道:“山。”

杜子彬道:“若把楚国的朝堂比作这座山,那么中间的栋梁便是他们的上国柱,令尹昭阳,十年前,这个人率兵攻打越国,杀死国君无疆,使兴化并入楚地,可谓战功显赫,名扬四海,然而,也就是这个人,他力主秦楚联盟,合力攻魏。”

荆如风道:“只要扭转此人的立场,那么,切断秦楚锡金渠道只是顺水推舟。”

杜子彬笑了笑:“不,我希望昭阳的立场越硬越好,因为越硬的东西往往越容易脆裂,而何先生已经把权环全部押在‘山’字的另外两头,就等着昭阳脆裂。”

荆如风道:“怎讲?”

杜子彬道:“‘山’字另外两头,一是他的政敌,上官大夫,二尚且还不能说,只是荆士师或许不知,西阳郡守的另一个身份,正正是上官大夫的得意门生。”

见荆如风仍没有反应,杜子彬接着道:“所以,郡守的死,为我面见上官大夫做了一个极好的铺垫,众所周知,昭阳征越时在云梦泽留过很多江湖势力,而这次无论是不是昭阳指使,我都要让上官大夫相信,这是反击昭阳的最好机会。”

“毕竟,即使站在楚王的角度来看,昭阳也是最有嫌疑的。”荆如风补充道。

“不错,越是令人忌惮,就越容易遭人怀疑,我们还要在衡器之上添点分量。”

一壶酒过后,二人开始谈分工。

杜子彬挑起与上官大夫谈判的任务,荆如风决定深入南境,探查锡金的体量。

“说起这,尹司空倒念念不忘,秦先生在做什么?”杜子彬笑道,“据说,他离开秦国后,秦地的各工室仍然在按照他留下的标准制造兵器,他们的那位将作大监,公冉秋,把雀门的工师统统拒在函谷关外,尹司空气得都犯了头风。”

“我听白宫舒妲、舒苇那几位工师说,秦郁要挑战龙泉正宗,在鄂城铸剑。”荆如风想了想,如是回道,“除了他的大弟子相师姒妤在郢都相剑,另外,坊师宁婴在和文泽旗下的玉器商人做贸易,其余人等都跟他留在鄂城,正搭盖作坊。”

杜子彬笑叹口气,收起‘山’字。

“一个人做事的方式能体现出他的格局,而一个人的格局,便决定他的成败。”杜子彬拍了拍衣袖,“来之前,我还真不太明白,尹司空为何要与一个只知玩泥巴的人为敌,不过现在,我隐约看出些究竟了,尹司空和秦先生,一个是自上而下,一个是自下而上,一纵一横,一火一木,其实,谁离开了谁都不行。”

荆如风于是知道,杜子彬爱说话,而他自己却最讨厌此类人物,甩袖便走了。

“荆士师,南下当心。”

杜子彬笑道。

※※※※※※※※

鄂城,寿湖。

石狐子乘舟去找葵。

因与秦郁已有分工,要负责锻造剑刃,所以这些天,石狐子也跑了许多地方。他去了锁匠铺、陶匠铺、车匠铺等等,最终发现还是寿湖的各刀剑作坊有意趣。

这里的工师做的剑床很奇特,工序也和他与疾在上郡设计的那般不同,在上郡,他让工师先把生铁煎熟,放入炽热的木炭床底长期加热,再提到床面反复锻打,而在楚地,他留意到江南江北都有种特殊的炼钢方式,即,把熟铁放在陶制或铁制容器,按配方加入某些神奇粉末,然后密封加热,使之成为可锻的钢材。

石狐子觉得这样焖出的钢似乎更不需要那么多次的锻打,所以,他想研究它。

不料,刚踏上岸,走到葵家的作坊附近,除了隔壁那家正在跳巫舞办事,其余人等一律作鸟兽散,葵更是在惊慌之中,扑通一声,跳进了自家的大水缸里。

“那个人来了!”

“快跑啊!”

“秦狼来了!”

石狐子:“……”

石狐子走到水缸旁边,喂了一声:“葵,你的伤口早该好了。彼时,我能打脱你的剑,并没有用刃,而是用剑脊切中你的破绽,看铭文,你用的是掴刀手,和我从前一样,所以,你每三寸留一个榫头,只要稍微计算就可以预判,如此解释,能明白么。”

水面探出一只手,往左右摸来一个木头缸盖子,哆哆嗦嗦往自己的头顶罩去。

石狐子一把抓住那盖子,拎起葵,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别怕,我来找你是为切磋手艺的,我想问你们,为何要把铁块焖在罐中渗碳,这里面是何讲究?”

作者有话要说:楚剑专题

正如秦昭王所说:“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恐楚之图秦也。”秦昭王当时这样赞扬楚国生产的铁剑之锋利,甚至成为“楚之图秦”之威胁,说明当时楚国铸造的铁剑确是驰名天下的。

考古发现同样也证明了楚国炼钢技术的先进。1976年湖南长沙市杨家山65号墓出土的春秋末期的钢剑,表面虽已氧化,但是可以在剑身断面上看到反复锻打的层次,约七至九层。在离剑锋约3厘米处取样观察,金相鉴定为含有球状碳化物的碳钢,这是含碳0.5%左右的中碳钢,是经过锻造加工退火得到的。

1981年湖南益阳县赫山庙出土的钢剑,剑身表面虽锈蚀严重,但去锈后仍具有金属光泽。经湖南省钢铁研究所进行金相检测,此剑硬度为HRC20-22,金相组织主要为铁素体+珠光体,其制作方法系采用块炼铁反复锻打而成块炼钢。这是战国早期最长的钢剑之一,也是楚国炼钢技术的典型代表。

楚剑的科技闪光点之一是“复合剑”

复合剑是指采用不同的两种合金铸造而成的剑。由于两种合金的外观颜色有所不同,故又名“双色剑”,采用先铸剑脊,后铸剑刃的顺序两次铸造,其中,剑脊两侧伸出两翼作为椎头,權头外侧较厚,与剑脊连接处较薄,与剑刃铸合后起到卡口作用,防止刃脊分离。《鄂州战国兵刃器初步考察》(何堂坤)详细介绍了复合剑的铸造工艺,有兴趣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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