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血沃之花

人喊马嘶,烟尘涨天。无数深深浅浅的黑影忽远忽近奔来驰去,满地都是折断的旗帜矛杆、盔甲盾牌、人马尸首,满耳都是马蹄奔驰声、冲杀哭嚎声,尘土和血腥味呛塞口鼻。

阿浪身穿沉重铠甲,弯腰剧烈喘息。他不是一个人,身边有匹马,眼前还有一个战士和他的坐骑。他看不清那战士面貌,只知那人披挂黑色铁甲,正向他喊着什么。

他其实也听不到那人的喊话,却明白自己得服从他的命令,拼死保护他,哪怕死掉成千上万人,包括自己性命在内,也要护他周全。

黑色铁甲闪开了,暗红色骏马的壮硕前胸上,插着一支长箭。

阿浪挪动脚步,把身边马匹的缰绳塞给黑甲战士,自己到了红马面前,低下头,双手抓住马胸外露出的一截箭羽。高大健硕的骏马在哆嗦,睁圆的大眼睛里露出疼痛和惊恐,却没挣扎反抗,反而站稳了向后微缩躯体,似乎是配合他拔出插在自己心口上的箭枝。

“拔啊!”

阿浪双手用力,火烫的鲜血喷涌而出,将他的头脸身体、天地万物都染成一片血红。

他大叫一声,从床榻上弹起来……惊醒了同睡通铺的好几个卫士。

是个梦。大唐太宗文皇帝来给他托梦了。

但外公说了什么?

“拔啊?”……拔萝卜吗?飒露紫马砖埋在萝卜地里了?

同伴喃喃抱怨,阿浪倒回去继续睡,却再没能入眠。这些天他反复摩挲读思六骏图样和相关文章,对飒露紫之死的场景已经非常熟悉,很确定是梦到自己变成丘行恭,在西苑战场上保护着外公杀出重围回归本阵。

所以这能说明什么?暗示什么?阿浪比丘行恭的亲生儿子更接近飒露紫和战场上的先帝?

他无声地叹一口气。如果按雍王的主意,让丘神勣献上那块假砖,他现在已经脱离这趟混水回长安去了。

太子拍板不作伪不欺妄,宁可不要“东宫婚床下发现先帝赐福”的祥瑞,倒让阿浪有些内疚。他忙活这么久了,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连一块砖都找不到,自己也觉得窝囊无能。

还有婉儿母亲的下落,狄仁杰身上的罪名,阿延和阎老相的命案,他向本家阿嫂许下的复仇诺言……没一件有着落。

阿浪不是个特别古板认真的人。他从小随性贪玩、胆大好奇,乐于尝试新鲜游戏,却很少能把一件烦难事务坚持到底,常被父亲和家人批评“没长性缺毅力”。这回卷入六骏的案子,他很上心地到处找砖,除了太子兄弟许诺的种种回报以外,也因为……在昭陵掘墓时遭的那次雷劈,让他觉得躺在山腹里的外祖父母,真的想向他传达些什么。

当然,许给他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也挺诱人的。谁跟好日子过不去呢?

所以外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叫我去昭陵,把你从玄宫棺材里拔出来吗?

阿浪肚里无声呻吟。也许这回该怪东宫家令阎庄,白天是他带了一堆画卷来雍王宅第,李贤叫自己过去一件件展开同看,很多画上都有“太宗文皇帝”的写真人像。

那也是二圣的命令。阎立本一生在宫中作画,家藏的许多旧稿上都有帝后妃主和内闱形迹,随便流散在外不妥。他死后,着命其侄阎庄仔细搜检画稿,凡涉内者一并进奉。阎庄又奉太子令,私下先带来让雍王过目,再进献入宫。

太宗幼女新城公主在父亲死后守孝期满才出降,阿浪当然没见过自己外公,有机会看画像,还挺乐意的。而且阎立本画得真好啊……无论什么图,都线条灵妙设色鲜丽,阿浪就蹲在李贤身边,跟他一起一幅一幅地欣赏“阎家样”的山水游春、宫室人物、花鸟骏马、佛像天女、异国蕃使、卤薄出行、打猎击球……

半天时间,他们看到了十余个阎立本笔下的“太宗文皇帝”,甚至还有一卷“秦王追击突厥”图,看落款竟画于五十年前。阿浪有种感觉,阎立本画先帝,时间越晚,形象越清晰固定:身材魁梧壮大、脸容威武严肃、剑眉浓髯目光坚毅,天神一般高高在上、不可逼视。

而早期的先帝,身形修长举止飘逸,神态也生动开朗得多,笑容极具感召力。看着纸上那年轻人开怀大笑,观画者情不自禁也会嘴角上翘。最早的那幅“秦王追击突厥”图,甚至只画了秦王的侧背影。

年轻射手引弓催骑一马当先,**骏骥四蹄翻飞,战袍罩衣黑甲掀动,一缕胄盔缨鲜红似火。完全看不到长相,那矫捷悍猛的英气却溢满整幅图画。阿浪自己心里评估,这画上的秦王,比几十年后那些庙里佛胎像似的“太宗皇帝”,精彩灵动太多了。

李贤应该也这么想。他瞧了那副“秦王追击突厥”图好久,然后卷起来命送去给他府里的画师,作速描摹一张,务必一模一样,连夜赶工,好让阎庄能明日把原画送进宫,别耽误太久。

阿浪明白李贤不只是喜欢那画。画上的“秦王”,正是六骏之主,原作又画于武德八年,基本就是六骏死亡的同时期。阎立本一直紧随在先帝身边,也许他无意间落在画上的一笔,都能为他们找寻六骏提供思路。

他们也没轻易放过阎庄这大活人。阎立本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他晚年最亲近的家人晚辈就是侄儿阎庄。老宰相在昭陵暴死,也是阎庄扶柩回京,本来他该在家里为叔父守丧,但因接连几件事,太子特令他夺情来洛阳。

献画只是其中一件。另因太平公主落水遇险,二圣大发雷霆,将公主身边所有服侍的保母宫人尽数关押治罪,命刚从昭陵回长安的郭尚仪另选妥当宫人,作速来洛阳,负责照料太平公主日常起居。太子在半路上得到此令,考虑留居京城的官员里,阎庄最熟悉宫中人事,他也最信得过,于是命阎庄协助郭尚仪择选宫婢,一并带来洛阳。

“二圣又迁怒了。”李贤叹道,“我家小妹活泼好动,到处闯祸,这不是第一回,她身边的服侍宫人,也不止一次代她受过了。但愿郭尚仪回来以后,能管得住她那骄纵性子吧……当时公,你在想什么?”

阎庄跪坐在书案边,皱着眉头发呆。李贤一问,他回过神来,忙谢罪:

“某惶恐……恍惚听人说了一句,太平公主是在海池岸边**丛处失足落水的?”

“对。怎么了?”

阎庄没言声,从一堆画卷里挑出一副,展开请李贤观看。

阿浪也凑身去看,那画上只有几个宫装仕女,正围坐在一盆**旁边赏玩,并无出奇之处。李贤也问:“这怎么了?”

“某过去曾听家叔讲过这画,作于贞观中,这花是先帝赏赐东宫的,这位赏花仕女则是……太子妃。”

阎庄指着画上身形最大、衣饰最华丽的女子说,语气迟疑。阿浪一开始没听懂,李贤也想了一想,才陡然变色:

“太子妃王氏?”

“……是。”

对了,贞观年间,当今天皇的原配正妻乃是王氏,后来的废后。阿浪也听家里人说过,太宗皇帝对他的“佳儿佳妇”一直很满意,优宠有加。然而他的第九子对自己的原配正妃就……

李贤看看画上的女子,又往她身边几个女子脸上一扫,冷笑道:“贞观年间啊,那说不定萧氏也在这画里呢……难为令叔阎老相,把她两个的画像一直珍藏至今,还……”

语声戛然而止,李贤盯着画面中心那一盆娇黄明艳的**,脸上寒意慢慢加重。

那盆**,如果吸涵了王氏和萧氏的怨气,再疯长几十年、栽种蔓延到海池岸边,就是阿浪眼前那一片残菊之海了。

他梦见太宗皇帝的第二天,二圣召集在京王公妃主宰相重臣,入苑露天饮宴,也算作东宫成婚大酭的一部分。男女异席,天后带领内外命妇,在那片菊丛附近围幛设宴,王公宰相的宴席则设在对岸。隔着池水,两边能遥遥听到对面的丝竹歌舞声。

天皇病体不能支,命太子领宴。但李贤告诉阿浪,这次的重头戏还是在女席那边——天后以“为新婚夫妇祈福”为名,召明崇俨到湖边菊丛处作法禳灾,摒除近来在宫中疯传的“女水鬼”。

李贤本来不信那传言。据他的人打探,这“女水鬼”云云最先是武敏之传出来的,那天他带伤被天皇召入内殿抚慰,特赐肩舆出入,没料到在长堤上正遇裴妃救人,武敏之于是声称自己被水鬼惊吓,高烧几日,到了失聪的程度,完全动弹不得也不能再见外人。

这实在象那阴毒小人有意编造出来诋毁太子妃的谣言。但李贤自从在阎立本旧画上看到**旁边的王氏前太子妃,就很不自在,先是命烧掉了那画——阎庄比他还如释重负——又严厉告诫阎庄阿浪都不准再外传这事。听闻天后召明崇俨禳灾,他特意指定阿浪随同自己一起赴席,命他一起留心相关异状。

阎庄还在孝期内,不能参与饮宴。太子弘入席时只瞅了阿浪一眼,没说什么。这边依礼开宴奏乐歌舞上寿,酒过三巡,与宴臣工行令献诗,题目除了东宫大喜以外,还有“苑中赏菊”。轮到雍王了,他举杯笑道:

“近日疲累,没什么诗兴。我来敬诵一首现成的池岸赏残菊诗吧:阶兰凝曙霜,岸菊照晨光。露浓晞晚笑,风劲浅残香。细叶凋轻翠,圆花飞碎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

刘仁轨等武将凑趣叫好,皇太子却放下酒杯,正容问:“听着很熟,这可是太宗文皇帝的御制诗么?”

李贤应“是”。这回换一群北门学士纷纷称颂先帝文采过人。阿浪却心中一动,跪地凑近李贤,问:“二郎,对面岸边那些**,太宗在位的时候就种下了?”

他平时称呼李贤,叫“大王”比较多,叫“二郎”就是在拉关系套近乎了,自然有事。李贤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哪里知道——这会子问这没要紧的干嘛?”

“我有个想头,关系重大。曙霜,岸菊,好象就是在描写对岸那一片嘛……这诗是啥时候写的?”

李贤也不知道。他说因前日看到那画,联想起宫中传言祖父喜爱**,曾写诗赞美,才叫人取了太宗御制诗集来看,没想到今日正好用上。阿浪又强调“我问这些和六骏有关”,李贤便命人带他去找当直宫监询问。

阿浪运气不错,当直的宫监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记性很好。他问对岸**丛是否贞观年间栽种,宫监给了肯定回答:

“对啊。贞观十一年,先帝下诏整修洛阳宫,亲至西苑。那时候大乱刚过,百废待兴,这苑里到处是荒草、土堆、积水、废墟,简直没法看。太宗骑马跃上长堤,发现那一片生了好些野**,倒还好看,就命人着意栽培。后来园工又选育换种,那片**一年比一年长得旺盛,几十年来多少次整修改造,谁也舍不得毁去,直留到今天……”

野**么……“拔啊?”

阿浪头脑晕乎乎的,又回到席上李贤身边,凑过去小声问:“二郎,书上有个细节,你们想过没有?”

他这话其实没头没尾的,但李贤居然立刻听懂,只问:“什么细节?”

“先帝冲得太猛,一口气跃过那条长堤,和卫队失散,只有丘行恭将军一人相随。飒露紫中箭受伤,丘将军射退追兵,下马为飒露紫拔箭,然后把自己坐骑让与先帝,执刀前导,突阵而出,得入大军……这都好懂,只是战场上流箭乱飞,又有追兵,那么凶险的时候,为啥丘将军要先为飒露紫拔箭?”

“啊?”李贤一怔,显然没想过这问题。

“战马胸口中箭,应该没救了吧?飒露紫再神骏名贵,那也是匹马,哪能跟秦王的安危相提并论?丘将军或者丢下马不管,或者牵在手里先带回本阵,交给营里军医去调治嘛……他为啥先顾着去给马拔箭,才转回头护主?不应该啊。”

“唔……”李贤摸着下巴沉吟。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

“壮马胸口中箭,也未必没救。若箭头只是嵌入骨肉,未伤及血脉内脏,那么拔出来之后,战马或许还能骑乘,影响不大。先帝与丘将军双骑奔驰回阵,要比丘将军步战护主更安全,把握更大。”

是老元帅刘仁轨。他的坐席就在雍王旁边,也不知听阿浪和李贤私语多久了,显然对这话题极有兴趣。这是真正内行人,阿浪忙弯腰向他行个礼,接着问:

“敢问老帅,既然胸口中箭也未必受重伤,马还能继续跑,那不如干脆就别拔箭,让箭头堵着伤口止血,战马更可用吧?”

七十老将捋须莞尔:“你这孩子,没上过战场吧?”

“呃……”阿浪语塞。他倒是经历过几次大队人马相互砍杀的场面,但那叫不叫“上战场”,他可不确定。

另一位在场大将程务挺接话笑道:“老帅难为这些年轻人了。先帝打下的江山,太平到今五十年了,内地哪里还见过刀兵?他们当然也不知道真正战马上阵前要如何打理——鬃毛、马尾全要卷束绑紧,披挂革带越简单结实越好,本来马上承载的铠甲弓刀胡禄杂件就多,战场上还到处都是死尸流矢,不知哪里勾一下挂一下,瞬息之间就是生死之别哪!所以为什么不能让战马身上插着箭跑?一个不对,那箭尾能把另一匹马也绊倒喽!太危险了,宁可先拔箭,看马怎么样,如果还能骑,就骑回去,要是不能,直接弃了,最利落干脆。”

刘仁轨点头同意,席上附近文武臣将都在听他们说话,此时也纷纷赞同。阿浪顿了下,问:

“当时拔箭出来,飒露紫应该是……倒了吧?”

两位大将对望一眼,没说话。回答的是李贤:

“先帝乘丘将军的坐骑突阵而归,丘将军步战护主。飒露紫应该没能撑住。”

“飒露紫是先帝爱马,别人该不敢擅自作主?”阿浪猜测,“虽然是丘将军为马拔箭,下这令的……该是先帝自己?”

李贤只点点头。刘仁轨又瞧了程务挺一眼,微笑道:“这猜测近情理。先帝平素虽爱马如命,到了生死关头,必定临危不乱,果敢英决,不会白耗半刻婆妈心肠。”

拔啊!

黑甲战士一声令下,鲜血喷涌,染红天地。

阿浪茫然站直身子,扭头望向海池。时已初冬,万物萧索,唯有对岸那一片残菊还在断续呈布暗黄色泽,是整个湖岸长堤上最惹眼的存在。

十几年之后,已脱下黑甲换上黄袍的战士,再次策马奔过那一段长堤。他仍然清楚记得自己下令拔箭的那一刻,每个细节都无比鲜明,却再找不到爱马鲜血喷洒的痕迹。

堤岸上,只有大片野**迎风灿烂招展。

“刘帅不认得这少年郎吧?”太子李弘的声音遥遥传来,距离远得奇怪,“他复姓长孙,名浪,是先帝幼女新城长公主的亲生独子。刚因大赦回京,得二圣赏识,暂时在我弟雍王那里领个三卫办差使……”

“原来是先帝和文德太后的外孙呐!怪不得……”

刘仁轨的赞叹,阿浪几乎没听进耳中。他向泛着寒光的银白色湖水走了几步,然后开始跑,边跑边解开革带甩掉外袍,鱼跃入池。

水很冷,岸边芦苇结有白霜,浅水处甚至有浮冰了。阿浪不太在乎,他在西域冰川里游过水——好吧,逃过命——知道严冬时水里反而温暖。理论上他可以从岸边走长堤绕到对面,但对面现在由天后率一群女人围起来,看仙师作法呢,不用想也知道禁卫森严。还不如他游水闯过去方便。

从水面上露出头呼吸时,他听到身后有喧嚷,想必太子兄弟和大臣们也在指挥卫士阻止捉拿他。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敢放箭……阿浪游速加快,直朝着那一片暗黄菊丛过去,到近前就屏息入水潜泳,借着微弱天光,尽量仔细地查看水下筑堤砖石。

在合璧宫,他与李贤得知那里的旧砖有一部分被运来修整堤坝,李贤派人来检查过,但阿浪不信使人会认真到连浸入水下的部分都细查。毕竟秋冬季节下水很冷,除了他这样晕乎乎的傻瓜,该没人乐意吃这种苦头。

水下的光点眩晕晃眼,仿佛有无数小人小马奔驰而过。

阿浪猛吐出一口气,出水换息,又再入水,向着他看到影像的地方冲去。没错,那块砖,面朝上,一人牵马的浮雕形状就明晃晃露在水里,并不难看到……只要有人愿意下水。

他摸到砖块缝隙,用力晃动几下,有小股泥浆冒出来。但不够。水压很大,他又不太能使上劲,砖面滑溜,他应该上岸找个刀子再下来撬才对。

上岸?上岸以后他还能再下水?

拔啊!

心一横牙一咬,阿浪十指齐扣,继续晃动那砖。更多泥水冒出,四周很快松动,就在阿浪觉得胸口气息已吐尽的时候,手上陡然一松,那块青砖脱离了堤面。

他一手抱砖,另一手和双脚踩水,浮出湖面吸气。岸上菊丛外人声鼎沸,他也无心关注,只把手上青砖也举出水,确认正面的确刻着丘行恭为马拔箭的浮雕。砖背反面……

反面也刻着一个字,不再是“灞”,而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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