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棠棣

八月十五,华灯初上, 圆月在云层中穿梭, 蒻阿河里的灯影被过往船只摇散。

木桥两岸莺歌燕语, 鎏金盏里的灯火从高处往下淌, 芰荷楼似披了一层金纱。

文泽站在荷池之畔,一袭青衣映在安静池面。他看左右廊下舞姬经过的倩影, 听细碎的脚步与水袖流过, 跟着哼唱棠棣。他的腰间依然挂着那支云梦泽的竹笛。

木莲前来, 为他佩戴凤首檀木簪。

南鸢和众商贾已到。

“盟主, 雀门能有多大胜算,秦先生又如何制它,孰轻孰重, 谁也看不穿,今夜, 全仰仗你。”南鸢开口道,“你看, 不光咱们, 晋郢商会也到不少人。”

文泽笑了笑。

“宁坊主也是桃氏门中之人, 我记得他与你东郊同修陵, 没与你们透家底?”

“他那风流胚子!”南鸢道。

“本也不指望你。”文泽话音慵懒,手指向正堂通左侧廊一扇窗, 说道,“一会看情形,若我拿定主意资雀门, 就在廊下飞铁花,你们悄悄出发,用黄金把所在地冶具一应包揽,依律,商只占三成,我们必须抢在前面。相反,若我在另边放爆竹,则说明秦郁有出乎意料的招数,你们就大张声势出发,让别人做冤家。”

木莲手中抖,簪子插得左高右低,讷道:“先生,弟子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因平定铜绿山罢工闹仓再立功勋,令尹深受楚王猜忌,郑氏与公子兰的亲魏主张得以抬头,朝廷至今仍坚持切断与秦通锡渠道的主张,火势即将蔓延向秦国。

郢都近万人关注着这场由魏国司空尹昭发起、江北文盟主做东举办的私宴。

这是一场决定行业命运的宴会。

城东上官公子在河对岸的酒肆行欢,他的随从守在门前,使无数手段,想从洛邑三剑士的宴席中为主人探得各门宝剑的下落;由于白锡告罄,城西南的老妪与胡梭提前赶到,他们要替冶区诸作坊望风,以决定是否放弃祖业而投身雀门;

更有豪民巨贾,乘载满黄金的船从江湖而至,观望着魏秦楚三地之间的关系。

南鸢往河道望去,回过头,擦了擦汗,把眉毛眼睛挤在一处,笑着应一声好。

木莲垂首。

“木莲,你喜南国,因她婀娜多姿。”文泽叹道,“我与你一样,也喜欢她。”

楼中的乐伎正在调校金钟与玉磬。清脆玉石之音和着金碧辉煌,与堂前呈放的一只三首凤鸟为伴,共同恭候朱雀与青龙为争夺大地血脉而千里相会的时刻。

文泽在池前静候。

因为手中攒有足以改变局面的黄金,所以,他并不需要为东向的席位而忐忑。

唯一让他排遣不了的,是终于要以真面目与曾朝夕相处的兄弟在南国重逢。

戌时初,河水因风起浪。

横纵两道各驶来一只船,船被岸边芰荷楼侍者用火炬指引着向城中心靠去。

秦郁顺着横河抵达,纵道之船仍未至,只见文泽与木莲的身后,一座雕楼玉宇如仙宫般华美。姒妤、宁婴和石狐子同在船上,三人依次登岸,与游士寒暄。

“文盟主,蓝田之时,你害得我好惨。”再见文泽,秦郁却已没了那份矜持。

“我哪有你勇敢。”文泽迎上前,红润的面容镀着银月光,“我,素来畏罪。”

“好,看在文盟主事后还记得为我置下沿江十五六处桂舟,我也不计较你。”

秦郁笑道。

秦郁披素白广袖,纵使身姿高挑挺拔,因肤色苍白,仍显得比文泽虚弱很多。

秦郁的语气却是自信的。

他要撕破尹昭的皮,劝回文泽。

正说着,几人因哗然回过身。

赤红雀旗铺满河道。

风中,秦郁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船舱前悬着帘幕,幕布前站着一张陌生面孔。

“文盟主,我愚笨,出使郢都许久,今日仍是未见其人,先惊叹于其威。”杜子彬隔着三步作揖,笑道,“寿春雀仓积八万石白锡,尹司空闭着眼就走过去;至郢都拜访司空府、少府、中府,也未见拥堵;结果到芰荷楼不到一里河段,全给文氏盟下占满。尹司空晕水,舱里问杜某怎么还不到?!杜某哪里敢多言,几位前辈是情同兄弟,这些年未见,众多的弟子无不澎湃,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文泽回礼:“杜先生。”

秦郁道:“你这人爱说话。”

杜子彬看了秦郁一眼。

“秦先生。”

“嗯。”秦郁笑答。

这时,船帘缓缓掀起。

一个深沉平淡的声音传出:“二十载未见,发丝尽白,望二位故人莫要认生。”

“尹司空。”杜子彬退边。

尹昭的绛紫深衣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没有带任何侍卫,只与云姬同船而来。

众人欢迎。

看见彼此的那一刻,三个人的眼中都有些湿润,他们什么都不说,打量岁月。

“二十年。”良久,文泽开口。

“是。”尹昭行揖问候文泽,微微点头。

尹昭见着秦郁,一双手立时放下,按在佩剑。那是一柄无刃的雕刻朱雀的玉剑,没剑鞘,通体白润水亮,剑格有飘花。

“秦郁,这么些年,我看你铸的剑,还以为你正是意气风发时。”尹昭道,“若早知你身体已消瘦如此,我定不会让手下为难你,更不会与你争这些虚名。”

“你可还记得……”尹昭还要问,忽停,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看向秦郁身后。

那是一双流火的眼睛。

尹昭道:“我没见过你,你应就是抢锡的石狐子。”身侧,云姬掩袖笑了笑。

“可惜我今没带虫牙。”石狐子道。

“有神勇之气。”尹昭道,“秦郁,就算你不愿回中原,也当让他随我历练。”

“倒是不必说这些话,尹司空。”秦郁平静道,“他的手艺,已够练你百回。”

一句话,尹昭的神情变得冷漠。

秦郁也没和缓。

重逢的喜悦就这么过去。

月下,船工吆喝着远去。

“唉,不说这些。”文泽拉住二人,对尹昭道,“我是面东之人,今夜的规矩我定,先前已与小师弟提过,现再与你这大师兄说,既于楚地,不述过去仇恨。”

尹昭道:“自然听你的。”

文泽道:“入堂!”

步入堂中,金玉错响。

众人所见,三人的发髻不约而同佩戴着三支长宽相同,刻纹不同的青檀簪子。

正中的屏风之上是一幅百兽漆画。

案头食器是青铜精铸,雕刻复杂草木纹,衬得宴堂里的一切都似在蓬勃生长。

秦郁宠辱不惊,因楚人尚左,所以即使无人提醒也自知坐次,不料,待大家都坐下,纷纷赞赏着钟磬旁楚王新赐的凤鸟白虎鼓架,夜宴上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他要撕尹昭的皮。

尹昭则要踩他的肩膀。

酒还未斟,杜子彬步入堂中道:“秦先生当真是贵人,安坐右首,亦能自若。”

“杜先生此言何意?”听见此刁难,姒妤立即从副席起身,应杜子彬道,“在楚地,就按楚人的规矩论礼,先生于烛子门下排行第三,坐于右首,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我是夸赞先生。”杜子彬走到鼓架边,拿过乐伎手中的木槌,“咚”敲了一下,“先生不必谦虚,鄂城所作十八剑,据我所知,无一不刻着‘四十六年’,可见先生以周礼为重,尚右是其一,其二,杜某佩服先生当仁不让。”

姒妤道:“荒谬,你这是强词夺理……”

“尹司空。”秦郁打断姒妤,笑了笑,自己卷起袖子从酒樽里打出温酒,斟入耳杯,敬道,“此酒本当与文盟主共饮,然而,先坐得舒服,才好舌辩不是,我不太懂政治,你若让我,刚好我的腰疼,也不方便起身,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姒妤看秦郁的眼色,归位。

“文盟主,这样也和美。”杜子彬道,“秦先生坚守旧制,居右首,尹司空胸怀宽广,知变通,自当以楚地习俗为重,居左首,两边都最得体,是不是。”

“好,与诸君共饮。”文泽道。

众人共同举酒,一俯一仰之间,杜子彬拉近了与楚士的关系,疏远桃氏师门。

秦郁品下第一杯酒。

舞乐开始。

二位楚女身披彩纱,挥舞水袖,头戴五色长雉羽,在和美的雅乐中追逐丽影。

尹昭面色微红,看得入迷。

“如何,尹司空,南国的女子,不输中原罢。”文泽笑道,“我愿用笛音附和。”

秦郁看文泽拿出那支竹笛,横在唇边,心知此时的文泽是戏中露真情。文泽本就生得秀气俊美,又是公认三人之中气色保养得最好的,如此姿态,堪比少年。

秦郁苦笑着摇摇头,为心中不当的比喻罚自己一杯,刚放下,又见尹昭起了身。

尹昭从袖袋中取出一对玉管。

“此曲绝妙,是黄钟宫的调式……今日,我正好带来一对玉管,愿与文盟主同奏。”

文泽闭眼吹着笛,声不变,陶醉其中。

尹昭执起一管,紧随旋律,与之共鸣。

案前,只剩下那另一支玉管。

秦郁凝视着玉管,神色变得复杂。

石狐子眼疾手快,上前添酒。

“先生可有异样。”

秦郁侧过脸,小声说道:“此刻放在案上的,正是我在秦国给栗氏陈平的那支用于定衡的玉管,不知什么原因,它竟然出现在这里。”

石狐子说道:“什么。”

如此看来,方才论坐次只是一个开端,现在,这只律管又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情,至少它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有可能是雀门的工师抵达咸阳,诱使陈平交出了衡权。

“青狐,你让姒妤请个人来。”

“是,先生。”

秦郁劝石狐子归位,瞥见姒妤已离席,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品糯米酒。

一曲方奏罢,堂中喝彩不断。

“秦先生,别喝闷酒,还有一支玉管呢,这可是尹司空专门为你准备的。”杜子彬开口道,“前阵子,我的师弟何时出使秦国,在将作府里听闻秦先生用黄钟定衡,实在敬佩,正要寻处拜访,熟料,那栗氏陈平自己就把律管交了出来,说,咱楚魏断白锡,已把秦人逼上绝路,将来他们用不用合金铸造都不知,各地冶署也都在削减桃氏人数,恐怕坚持不过今年,不如请秦先生就用这玉管与司空合鸣,物尽其用,省得回秦国受气。”

文泽睁开眼,纤长的手指停歇在笛间。

他也认出了那支玉管。

再经过杜子彬的介绍,这就与方才辩论坐次完全不同。这是一个信号:雀门能拿到秦国定衡所用的律管,说明他们已经切开了秦国冶制的口子,进一步说,秦郁此时必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有精力去改变雀门入驻楚国的局势。

文泽心中的衡器倾斜了。

“杜先生果然爱说话。”文泽放下笛子,笑道,“既如此,我们兄弟三人合奏棠棣可好?”

这回,换尹昭闭眼吹管,陶醉其中。

杜子彬笑站到秦郁面前,目光直逼秦郁涣散的双瞳,不带情感,如冰寒的刃。

秦郁却没有动。

他不能动。

堂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若他答应吹律管,等于默认杜子彬的说词,默认桃氏弟子在秦国真的已经寸步难行,而这,并不是事实,也不会成为事实,只是尹昭蛊惑人心的谎言罢了。

秦郁相信公冉秋和陈平,但他现在没有时间深究原因,他惩戒的只是雀门,他不能让楚国百姓的财富在这场殊死对决中付之一炬。

“秦先生且慢!”

当此时,姒妤领着一位赤衣楚官而来。

歌舞暂停。

尹昭被迫停止。

楚官姓芈,正是那日纪山迎尹昭之人,司空府主官之一,与姒妤有相剑之交。他的手里高举漆盘,盘中亮光闪动,削刀与曲尺的旁边,放的是一块纯正的黄金。

“尔等如何蔑视国家衡器!”

众楚士低下头,只有一个昂首不服。

“我楚人用前朝之法,寸金为铢,而黄钟定衡只是中原流行,如何能说罪?!”

姒妤道:“河西通商,两国衡制早已相同,这位仁兄,可否容芈栗氏展示?”

衡器与黍米很快摆来,楚官当堂用削刀切下立方寸黄金放于衡器左边,再用黄钟定衡法量取黍米,放于衡器的右边,气氛一度紧张,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结果。

左与右渐渐持平。

“杜先生,此管与寸金同理,亦为衡器,请不要再当尹司空的面行亵渎之事。”

姒妤道。

众人叹服。

这番风波方才作罢。

姒妤谢过楚官,亲自送出酒楼。

回来时,舞乐仍未继续,尹昭拿着玉管,长叹口气,走到秦郁的面前,轻放下。

“不看舞了,不斗了。”尹昭回过头,对文泽道,“文盟主,我为你们舞剑。”

文泽道:“岂敢岂敢!”

“尹司空,你就让我们歇一歇罢。”秦郁道,“再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伤……”

“咚”

鼓响。

剑影划过眼角。

青白玉剑与绛色飞舞堂中。

他的目光永远凝视在剑锋,就在万兽奔腾的宴堂之中,他用玉剑挑起秦郁耳杯中的酒汁,全而无缺,张而不散,用剑锋在地面挥洒出偌大的一副七国的舆图。

“文泽,秦郁,诸君,秦国日益强大,虎狼之心暴露无遗,犀首回到魏国之后,提出合纵之策,何为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多年来,敢问他们强压价格,夺去楚人多少血汗?!我们只有联手打击秦国,才能将其控制住。雀门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河魏、东齐,北赵,晋韩,如今已有四国工师凝聚在朱雀羽翼之下,我想做的是为楚国也提供品质优良而价格低廉的兵器,我不隐瞒,在寿春,我们已有八万石白锡,在秦国,我们也已潜入咸阳,触动他们的冶制,对现在的雀门而言,收网只是一瞬间之事,我想与各位做朋友,所以借这次师门宴会,给你们共同富裕的机会,在铜绿山,在云梦泽,我们还需要为上百矿建造炉房,如果能得到相关工具配件的支持,我们就分利,楚人占三成,不,四成!”尹昭道。

尹昭并非说说而已。

他所舞的玉剑,原型就是这两年来雀门在寿春生产的铁剑。众人正窃窃私语,杜子彬令人关闭院子大门,扛来一筐真剑。剑人手一把,铭文中的仓号全部对数。

“尹司空坦**。”

文泽观望许久,终于为此动了心。

文泽拔出自己的剑,入堂与尹昭双舞。尹昭斜劈,文泽一手格挡,哐,剑刃交响。

秦郁酒在手中,微微停顿。

文泽的剑,弧线如女子腰身,剑刃已磨得圆润,泛出珠玉才有的光泽,其柔软还体现在剑格与剑首,剑格两端是凰鸟与凤鸟,剑首是一枚黄蜜蜡,合起来看,是凤凰遨游天际,追逐仙丹的造型。

秦郁猜得出,那曾是怀水。

一个男子若是把佩剑改造成这样,说明,他心中已另有所爱,他无欲再问剑道,他想的是坐稳产业,平安过活。

秦郁不知道文泽家室的情况,只知,此刻他必须阻止尹昭继续煽动文泽的情绪。

他要出杀招。

秦郁示意姒妤去取炼丹炉、灰锡以及长生黍,突闻一声叱令,应龙亦已出鞘。

“二师伯,让开!”

石狐子一剑把玉击碎。

那刹,宴堂落玉,玉如雨下。

众人拔剑。

“这般失礼,你想抵命。”尹昭道。

石狐子的剑锋直指尹昭,眼眶通红。

再近一步,就要见血。

“来!”尹昭朝前顶撞,应龙鳞片割蹭过他的脖颈,血,滴在他脚下的中原。

“青狐。”秦郁正洒着长生黍,虽知石狐子不会冲动,但嗅着戾气还是担心。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收剑。

“尹司空,我是秦人。”

应龙飞向更辽阔的地域。

石狐子道:“犀首何人,还不就是秦国昔日的大良造?!他离开秦国已是才尽,活人岂能认死名号?其一,仪相邦针对合纵,早已提出连横。何谓连横?”

石狐子单腿提膝,左右各弓步出剑,以肩带肘至腕,转动剑身,将碎玉扫为一条横线,似利剑刺入中原:“事一强,以攻众弱!楚人难道要忘记陉山之耻?难道要忘记魏国出尔反尔的教训么?!与秦联盟,更有芈八子盛宠,何愁会有血亲相残的一日?届时共进中原,平分田地,又何必要再忍他魏国!其二,雀门根本没有八万石白锡,诸君可自去寿春雀仓核查,他们的仓号只是统一铭文时做了手脚,连刻痕的新旧程度都不同,怎么能使人信服?其三,楚人的钢铁冶炼之术,如散铁焖钢,远胜雀门白宫,你们觉得,上国柱令尹大人若还睁着眼,会允许冶署工师或民间匠人放弃已有的先进工艺,放掉冶铸权,去讨好更次的雀门么?两年前我赌的就是不会,而现在我越发确信了,因为,我亲眼看到过楚人的血性。”

“你觉得光凭血性,能行么。”尹昭问道,“你在此舞剑,能给大家什么好处。”

一时,宴堂鸦雀无声。

石狐子攥紧手心。

这场争论超出了应有的界线。

“秦郁,你这弟子是一个未开化的野人。”尹昭大声笑道,“不过,我是真喜欢这样的人,世间多少事,本就凭血性办成,似你这般半死不活,有何意义?”

秦郁浅浅一笑,合上炼丹炉的炉罩,说道:“师兄,连我都未曾对青狐说过一句,‘喜欢’,你如何敢这么说?你何德何能,值得我如此动气。”

“先生……”石狐子听到这句立即收剑,坐到秦郁身边,连饮七八杯下肚。

“我永远忠于你。”石狐子道。

秦郁嗯了一声。

舞剑结束之时,文泽欠身,清了清嗓子。

秦郁没有再加码,唯独那炼丹炉中泛出纯正的白光迷幻而神秘,照得碎玉与酒珠格外鲜亮,似不经意间左右着局势。

尹昭觉得热,敞开衣襟坐着,问楼里要冰镇的糯米酒,声音已有些嘶哑:“文盟主,我就说一句话,铜绿山是你的老窝,那里的情况,你是摸得透的,要不要入伙,你看着办。”

文泽顿了顿,望向角落烧红的一锅铁水。

“尹司空,我愿……”

文泽在脑中幻想着铁花飞溅,黄金涌入江河湖海的场面,却突然看见一阵白烟。

白烟如云,流过宴堂。

秦郁把白锡放在案头,什么也没说。

“文盟主,你犹豫什么。”尹昭指着秦郁道,“除非,他能把沙子变成白锡!”

直到此刻,众宾客才觉察出场面不对。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渐渐熄灭的白焰,聚在秦郁案前那颗银白锃亮的金属球上。

“秦先生,这是仙丹么?”

“不,不对,长得像白锡。”

“哪来的白锡,雀仓偷的?”

“方才明明只有灰锡啊!”

那刹,尹昭感到天雷轰顶。

一向拥有异于常人的嗅觉的他,今夜,却因为酒香,忽略了秦郁一直在操作的炼丹炉。在他心中,秦郁永远是个玩泥巴的人,而泥巴则是被他踩在脚下,永远不会构成威胁的东西……

尹昭的防线轰然崩塌。

他没想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自己却被楚国的泥土缠住了腿脚,同时,他清楚的意识到,为这一夜,秦郁已准备了两年。

“秦郁,你,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不,它不可能是白锡……”尹昭一手抓过白锡丸,拿指甲抠刮,刮得血肉模糊。

文泽怔在坐上,伸手想去摸,却一时站不起来。他太震撼了,他觉得自己如临深渊,幸而在坠落的前一刻被拽了回来。

秦郁笑了笑,回宾客道:“确切说,这是可以用于铸锻合金的,以灰锡熔炼而成的白锡。我之所以来此宴会,就是为了告诉世人,如果买不起白锡,那就自己制备。”

铁花没有飞,爆竹没有响。

秦郁笑完,一句话不多解释,他经历过无数次宴会,却从未像今夜这样心力交瘁,他勉强着自己留在宴堂,与过去晦涩的回忆搏斗,直到此刻,他出完了杀招。

他也不需要解释,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宾客都听得明明白白,一场暴雨浇灭了朱雀吐出的烈火,黍的种子就洒在曾经烧荒的山头,再过二三月,青葱绿意将覆盖整片南国土地。

雀仓白锡的价格会跌得和沙子无异。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连村妇都能瞬间明白的道理——既然可以在家拿便宜的糯米和酒曲自己酿制甜酒,为何还要来芰荷楼,买那价比天高的成品酒坛呢

良久,尹昭丢开锡块,嘴唇颤着微笑,又猛地吸一口涕泪,把牙邦咬得死紧。

“秦郁,所以,从你踏入芰荷楼的那一刻起,你眼中发生的事情,全是笑话?!”

“是又如何。”

“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若你没有手段,即使有此绝世技术,也普及不远。”

“不用你操心。”

秦郁把手肘撑在膝盖,斜托着腮。

尹昭道:“你如此赶尽杀绝,难道就不怕有人会阻止你么?这,可不是小事。”

秦郁这才欠身,坐直。

他看见了尹昭眼中的红丝。

他知道那不是杀意,而是当人决定毁灭一件美好事物之前,流露出的不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点语言表达,剧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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