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
二女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排行。二女父母没多少文化,给她娶不了好听的名字。二女之前已经生有一女,叫了招弟,其用意是希望再生时是个小子,二女的父亲急切希望能有个男娃来顶这个家,可是再生就生了二女,二女的父母失了心情,没有像生招弟那样隆重的请先生给孩子起名。既然是个女子又是第二生的,就叫她二女。

二女生下未满月,她的父亲就犯愁了。按国家的政策,有两个女孩就不能再生了,可是他家没儿子,没儿子是万万使不得的,一个农家人,要是将来没男娃来继承家业,那会被人笑话死。二女的父亲并不能说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般话,他不识得孟子何许人,但老孟的思想却影响他甚深。二女落地,给她父亲带来极大的负担,这老实人抱着脑袋想了多时,愁肠日甚一日,对这孩子如何处理,他脑子不够使了,他本也不是个太有主意的。送给别人吧,女孩子在农村很少有人要,让亲戚帮着看,又没合适的人愿意管。二女的父亲犯了几天愁后就对二女的妈说把孩子送人吧,只有这样公家才允许再生儿子,他说了这话后也很难过,他不是个硬心肠的人,自己要杀个猪呀鸡呀还得请村里人帮忙,他扎不下去那一刀。村里村外没儿子的各有自己的办法,有人靠关系,有人能花钱,有人流浪四海也要生,道道不同,目的一样。现在自己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他觉得自己没有更多的路可选,干部管计划生育的手段他是见过的,很厉害,要想有生儿子的机会,只有送走孩子这一条路。二女的妈听丈夫这么说很伤心,孩子是自己刚掉下来的肉,看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眼睛水水的大大的黑黑的透着灵气,很少哭闹。一双小手圆嘟嘟,抓东西特别有力,按村里三老爷的说法,这孩子将来是个捉笔杆子的,一定是个文化人,大能人。可是现在还没叫一声妈就要把她送人,她不忍心。不过丈夫话的分量她也感觉得到,在她自己的认识里跟丈夫一样认为没儿子实在说不过去,况且如果生不了儿子公婆会瞧不起自己,一辈子都展不起腰来。村里像他们这样的情况也有,但是大家都想了办法生了儿子,倘若她因为二女而失去了生儿子的机会,那要后悔一辈子。可话说回来,要她把刚睡暖了被窝的还不懂什么的女儿送人二女的妈就哭,她哭的时候二女睁着圆黑的眼睛看她,仿佛心里在疑惑,疑惑下雨的妈妈哭得为什么。

二女的妈在某个夜里哭着睡着再醒来时,身边空荡荡,不见了二女,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更哭得泪流满床。二女的父亲在几天前联系到了某个亲戚的亲戚,他们说住在城里,是个富裕人家,带了二女去,一定能让她过比现在还好的日子。二女的父亲是老实人,老实的相信亲戚的亲戚说的都是实话,就乘妻子熟睡时将二女抱出来交给了他的亲戚,亲戚给了他二百块钱并嘱咐说孩子既然已送给人,应该对人家放心,以后就不要再找孩子也别去看,主人很忌讳孩子知道亲生父母,那对两家人和孩子都不好。二女父亲满口承应了,他似乎还有些高兴,终于给二女找了个好人家。

那亲戚的亲戚撒了谎,他们不住在城里也算不上富裕,之所以想要个女孩是因为妻子得了一场病后就不能再生,虽然已经生有一子但总觉得只一个儿子太孤单,才四处打听想要膝下过一女,将来既给儿子做个伴也使这个家更显完满。好在他们的谎言也是善意的,他们对新来的二女毫无偏见,把她当亲生的一样看。

二女来到这个家倒也不认生,不哭不闹,奶水换了奶粉照样狠吃,好象她也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要面对什么。二女就这么无忧无虑安安静静健健康康生长着,她还是那么圆嘟嘟胖乎乎,吃饱了就咿呀有语,显得活泼可爱,这使亲戚的亲戚全家快乐。

但是这世间的事总是有缺憾。古人总结说月满则亏,月亏终圆,万古不破的规律,西人也说生活就是遗憾的艺术。二女过了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有人逗她玩,有人陪她笑,饿了就有人喂,哭了就有人抱,她在幸福中,她生活在满月里,月满要亏了。二女在平静快乐中长到两岁时,亲戚的亲戚的妻子怀孕了,他们要有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了,这是个意外,但是也不意外。与二女的亲父母同样的,政策只允许亲戚的亲戚生两个孩子。国家有国家的难为处,土地就这么多,人口多了不够吃住不下什么都短缺,再说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我们自鸣得意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于是人疯一样的生,就把后来人的指标占了,导致后来者生育不得不大受限制,这种急刹车给人的思想带来灾害了,尤其是生儿养老的观念在社会保障不成熟的情况下更是表现强烈。

随着女主人怀孕,他们超出了国家标准,现在的选择是要么生自己的孩子让二女离开这个家,要么是让女主人舍弃肚子里的胎儿。亲戚的亲戚很为难,这一为难就是大半年,看看妻子肚子日见突出,事情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知道了。干部很严肃,这家人很害怕,害怕就糊涂了,对干部说二女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亲戚的娃,亲戚忙生意管不了孩子才要自己代他们养,过几天就要送她回家。二女眼看没处去了,二女却仍然很快乐的过着她的快乐生活。

几天以后,亲戚的亲戚把话捎到了二女父亲家,说这孩子因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原因我们不能养了,二百块钱我们也不要了,孩子已经帮你们照顾到这么大,我们不求什么,只希望你们把孩子接回去,要是实在不接,那我们就只好用自己的办法来处理了。至于还讲了什么,没有别人知道,亲戚的亲戚与二女父亲都没有对外人讲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们详细说了什么,因为二女父亲决定要接二女离开亲戚的亲戚家了。二女的妈开始听了二女养父母传来的消息,又哭个死去活来,但此时她肚子里已有了孩子,想想超了国家标准的后果,那是要受严厉处罚的,所以最终她将泪水忍了,但是对女儿的去处,她仍很担心。二女的父亲是老实人,对于亲戚的亲戚提出的问题发蒙,考虑了老一阵没什么办法。最终的决定是要将二女送去让她外婆养,孩子是亲生的,不能不管。

二女的外婆七十多,头发都花白了,眼睛甚至比头发还花,耳朵也背。走路颤巍巍,说话哼唧唧,老伴早去,因为和儿媳妇不合调在儿子家住着不舒心,所以一个人独处,靠丈夫在世时留的些继续度着晚年的惨淡岁月,儿子有时也来送点东西,但是老太太总要问他你媳妇知道不,她不想在儿媳妇面前留什么话柄,再说她也不缺吃穿。她的家距女儿家很远,地处偏僻,倒是个青山秀水风景好的村落,只可惜一般的农村人眼里没有风景只有具体生活,所以秀水清山也挡不了外婆常有坏心情。

二女被领到外婆家时不哭不嚷,仿佛这是她早已熟悉的老家一样。外婆见了二女就摸着她的头念叨说这可怜的孙子,然后就来抱她上炕,脚却绊在什么东西上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手中的二女也几乎滑脱,惊得女婿出了半身冷汗。再看女儿,竟然还露着甜的笑,浑然不知刚才的危险。外婆对女婿笑笑说人老了,腿不大好,孩子放我这,你走吧。女婿很听话,就走了,而且走了就再没有来,因为他担心别人知道这是他的女子会告发他,那生儿子的希望就要落空,大是大非面前他很明智,他选择了失小就大。

二女来外婆家,没经过认生过程就熟了。外婆脑子已不大灵光,但却喜欢不停的说话,完全是无意识的唠叨,二女也听不懂,就对外婆笑。

外婆养了一只猫一条狗,猫是为了做伴狗是为了看家。猫儿原本天天偎在外婆身边,它老了掉了牙,已经长时间不逮老鼠,也早忘记自己本来的职责了,它现在最大的快乐是陪老主人度晚年,受主人的抚摩宠爱,每当主人呼一声花咪咪,它就蹭她的某个地方,嘴里呼噜呼噜响,表明自己对主人是多么忠诚爱戴。但是二女的到来冲击了它的地位,主人的手分了一部分去抚摩二女了,而且外婆饭后到向阳的土窝里晒太阳时也会拉二女到身旁,任她在土堆上游戏,猫儿对此很嫉妒。于是猫儿像刁难这不速之客,在外婆不注意时常常用身体蹭二女,正在学步的二女被猫儿蹭一蹭就倒了,哇哇阶哭。外婆不知原因,语气浑浑的询问,可惜二女不会说话,只指了猫儿,最终外婆仍不知道事情原委,倒唠叨着说这小女子事就是多,拉起二女,拍打着要她不哭,二女摔疼了呀,还是不停哭,外婆就失了耐心了,况且这时她很瞌睡,拉了二女回家,自己昏昏要睡,任她哭到自己睡着了。

外婆的狗对二女充满好奇,因为那狗太喜欢四处乱跑,所以村里人帮外婆将狗拴在大树上,狗因为不停歇阶转圈圈,缰绳竟然把碗口粗的槐树的皮都转掉了,于是那棵树成了死树。狗儿因为被圈久了,对即使陌生的人也表示友好,它太寂寞了。二女来了后,狗儿对她摇尾摆首表示友好,二女不明其理,觉得狗儿很特别,就靠近它想摸摸。狗儿真的很热情,在二女用手摸它的时候就绕着二女转圈圈,缰绳就把二女拉倒了,于是她哇哇地哭。狗受了哭声惊吓汪汪叫,一边就要挣远去,那缰绳在二女身上绕了好几圈,狗这一拉紧,把二女捆住了,二女更哭得厉害,害怕了的狗更死命要远离。外婆却浑然不觉,二女滚成了土蛋蛋,哭成了泪人人,眼看就要出事,幸好路经的邻居看见了,才解开了二女,但是狗缰绳的痕迹印在她腿胳膊和腰间的嫩皮肤上,伤痕深红,绳印鲜明。

晚上时,二女浑身疼,于是不停地哭,但是外婆却要睡去了。老年的人,睡觉少但是瞌睡来得早,在二女蹬被子踢毡哭的过程中,外婆早昏昏睡去了。到了半夜,外婆做醒了一梦,才听到二女的哭声,于是来拍打她起床给她吃奶粉。终于被关心的二女很听话,有了奶喝,就不再哭,给外婆露了甜甜的笑,抱着奶瓶汩汩喝到饱,折腾了大半夜的二女累极了,于是她在外婆模糊的唠叨中大睡了一场,而外婆却在她的熟睡中唠叨到大天亮。

外婆是个迷信罐子,在她印象中二女昨晚哭了很多时,而且从二女到了外婆家就老在哭。第二天,二女的伤还在疼,于是她又哭,外婆对人说外孙子可能成了夜哭郎,要找个阴阳先生给禳改一番。好心的村邻居听说了老婆婆的意愿后就帮她找了先生。先生来了,眼神怪怪神神的瞅二女,二女不认生,竟然对先生笑,先生说这女子跟了毛鬼神,要设坛祭祀来送神。外婆一个人担当不了这么大的事,就捎话给女儿女婿,要他们来主持送鬼神的大计。

女儿女婿来了,他们是乘夜色来的,心中有鬼的人做什么都不展拓,遇事也就糊涂了,女子坐娘家这么好的借口都想不到,却紧想着赶紧送完神鬼好回家。二女的妈见了女儿看见她灰土灰脸灰身子抱着就哭,灰土蹭了她一身,她心也灰灰的,二女却眨巴着眼看这陌生女人,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要抱着自己淌眼泪。外婆老了,卫生讲不上,被子毡褥都是灰尘沙土。二女的父亲怕妻子哭伤了身子影响腹里的儿子,就来制止妻子。妻子不听劝,说男人无情,男人辩解说自己有什么办法,于是他们就争吵,整个家乱哄哄,二女却睁了大眼睛看新奇。二女的妈在抚摩孩子时终于发现了她身上的伤,伤口都已结了疤,隔衣服都摸得到,她伤心地哭着对丈夫说无论如何也要接二女回家,再不能让孩子这么受罪了。二女父亲听了就瞪圆眼虎虎的说你敢?不要命了你,你知道被干部知道了会是啥后果。二女妈只好不言声。村里已经有几例,超生被罚,被砸了家的有,为躲避计划生育逃跑后被烧掉门窗的有,那阵势历历在目,想想就骇人。他们的村子地理很偏僻,干部执法很过火,有人说干部像土匪。但是另一些人则表示理解,计划生育工作搞不上去,上级就要拿掉干部的饭碗,干部也没办法,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大家守法不违法,偏另一种观念作崇,他们还是要违反政策,这就难怪干部手段狠了。

阴阳先生见阵势不怎么对劲,就小心翼翼问主人祭坛设在哪,准备多大火候,火候不同价码也不同,这得事先说明白,否则终了有争议大家都不好看也是对神灵的不敬。二女妈就火了,骂道设你妈个屁呀,娃娃是身上有伤疼得哭关鬼神甚事。先生被骂得虚了心,悄没声的溜掉了。二女妈生了娘的气,嫌她没好好照看孩子,但想想老母亲已经七十多,上了这般年岁本该享受却还要给自己带孩子,越想越无奈又伤心,于是继续哭天哭地。最终妻子拗不过丈夫,他们本想要给二女另找个人来带,但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合适者,也就作罢了,他们在村医家弄了些伤药安顿给老娘,然后乘夜就回去了。

二女的父母回去了,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临走的时候二女的妈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的妈妈好好照看自己的娃娃,可惜外婆上岁数了,记不得许多,况且她老有瞌睡呢?猫儿还是会来蹭一蹭,二女就倒了;狗儿也好奇,二女就哭了。二女在这种哭哭倒倒飘飘摇摇中一路走,一春一秋过,她已学会说话,已能稳稳走路,猫儿遗憾地离去了人世,狗儿老如原来的猫儿,二女已不再受狗缰绳的危险,狗倒需要二女来照顾,喂食打窝二女都能帮它做。外婆更老了,但她好象因为担心自己外孙子还不能独立支持一样,老归老,还在继续着祖孙俩的日子。

二女常常帮外婆打水扫院落,她是个勤快的孩子,尽管扫了的院子花花杂杂不干净,但是外婆看了就笑,笑的脸像一只老核桃。二女不喜欢和村里别的孩子玩,闲了的时候就要外婆教她唱,外婆没嗓子,唱歌像拉风箱,哗啦哗啦响,但是外婆却能唱很多乡间民谣,二女心地单纯,自来就没出过村外两里远的地方。村子被四山围住,在她心里,世界就如这村子般大,也如这村子般山上有花草,山下流清水,沟里长树木,羊儿狗儿公母鸡常常叫。二女的生活很美好,春花开时她飞在花丛里摇着手捉蝴蝶,她也如一只大蝴蝶,二女没什么漂亮衣服,但她常常自己洗得干干净。炎炎夏日到,她就到村下的小河里去泡脚,暖水长流,她和鱼儿嬉戏,在水里照影子,女孩子天生爱漂亮,她给河水一个灿烂脸,河水还她一阵轻声笑。秋高气爽,村里各色果子飘香,二女就到果地里看人家采果子。眼馋了就对摘果子的人说叔叔阿姨我给你们唱歌吧,村里人喜欢听二女唱,二女能把歌唱得清清脆脆爽爽,就像他们吃刚从树里摘下的果子那般嘎嘣清脆爽口,二女唱完歌,大人就给她一捧果子,装满衣兜还有袖口,二女像只大蝈蝈般胜利回家来,将果子散了一炕,让外婆一起吃。外婆没牙了,吃不动,听了外孙的话就又笑得像核桃。冬天到,严寒甚雪花飘,二女最不怕冷,跑到冰上舞蹈。和别的孩子滑冰比赛,没人能胜她。下雪了,二女欢笑着到雪地踩脚印,脚印踩成一朵花模样,二女也成了一朵白雪花。

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看看二女已过了八岁,她该上学了。但是二女上不了学,她没有户口,乡里人把没户口的人叫黑户,二女是黑户。

乡政府来人检查九年义务教育落实情况,见到二女就问你多大,二女老实告诉检查的干部虚岁八岁,干部又问你上学了吗?二女不知道就摇头。干部领了二女到村长家,严厉训斥村长作为义务教育落实第一监督人该担当什么责任。二女看见村长委屈无言,就对干部说叔叔村长是好人,你别训他了我明天就去上学,干部摔了门走了。村长是讲人情的人,他不能把二女的真实情况汇报给干部。第二天,村长来了外婆家,摸着二女的脑袋给她揣了两只果子说二娃子我们走了上学去了。

学校离村子十里远,二女是第一次走这么远,感觉一切都新奇,她睁大了眼睛看,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到了有学校的小镇上,二女眼睛根本够用了,原来外面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二女的脑子里有些怪怪的想法,但她没有对村长讲,她的事多数只装在心里。

负责报名的女老师穿了条花裙子,二女仔细看很久,觉得这老师很像村里飞的花蝴蝶,就对老师露出笑,老师也对着她笑。

老师问二女你叫什么呀,二女说我叫二女。老师又笑了,说我是问你的大名,二女不明白,于是摇头。老师说你还没起名字吧,那你爸爸姓什么呢?二女越茫然了,她没见过爸爸,只有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但是爷爷不是亲爷爷,奶奶也不是亲奶奶,他们是村里别家孩子的爷爷奶奶。花裙子的老师拿眼睛看村长,村长说她爸爸没在,你就给她写上赵二女吧。老师不再笑了,她好象明白了什么,就问村长要户口本,村长说这娃没户口,老师摇头说没户口按规定是不允许报名的,要不你们去找校长吧。村长为难了,不给这娃报名呢干部要训斥,报名呢要户口,可是二女没户口。二女不明白户口是什么,只睁了眼看老师,又看村长,她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转,忽然发现别的来报名的孩子都拿了个蓝色本本,很纯很纯的蓝,很精致,她就想起村子里早晨的天。她乘老师翻开时偷偷看了一眼,里面写的是她不认识的字,然后就明白了这就是老师说的户口本,自己就是没这本本老师才不给报名,二女的心骤然间灰了一下。她拉拉村长的衣襟小声说叔我们回吧,二女不想难为老师也不想让村长为难。

回去的路上二女不再像来时爱说话,装在兜里的两个果子她也没记得吃。村长也不说话,两人闷闷的走十里长路,十里长路感觉真的很长。翻过一座山,能看到村子了,二女望一眼西天,太阳西西的要落了昏昏的就放在山头上,西西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拉到坡下面。略带凉意的秋风从面上吹过,二女打了下冷颤。她忽然开口问村长:“叔,我为什么没户口?”

村长叹一口气说:“娃呀,这得问你爸爸。”

“那我爸爸呢,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村长不说话,拿眼睛看二女。然后说:“二娃子,不着急,叔一定想法让你上学。”

二女不信村长的话,如果有办法,今天他就不会在报名的花裙子老师跟前脸上有那么难的神色。

下了山二女没要村长送,她说她自己能回家,但是二女没回家。二女去了村场院,那是她欢乐过的地方,她在宽敞的场院上面能跳很美的舞,村里大人说的。今天她不跳舞,她要想想问题。暮色沉沉二女的心也沉沉,今天遇到的事使她感到了自己是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孩子,自己没别人那样的本本,没本本就上不了学,自己也没有爸爸。以前她隐约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她也想问问外婆关于爸爸,但是又想有爸爸没爸爸自己和别人一样过得好,所以她没问。今天她明白了,没爸爸可能就没蓝色本本,没本本她就上不了学,那自己的爸爸呢?以前她总认为自己是外婆生的,外婆笑了,说你妈才是我生的,你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那么石头是自己的妈妈?怎么可能,曹家二婶笑话说这愣女子什么都说,所以自己肯定不是石头里生的。二女的脑子太小了,突然出现的这么多问题她怎么能想明白呢?想不明白她就哭了,无声地哭,哭得泪流三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孤单的除了自己己再什么人都没有。村里人都说村长不是好人,说他贪污集体的东西和钱还在乡政府拉关系安排自己的子女,二女不知道要钱做什么,她拿过钱但是没用过。但是她认为村长是好人,温和没脾气,村长的手很有劲,路上走的时候拉着她的小手,她就可以轻松的走路不感觉累。但是就算村长是好人没蓝本本还是没办法上学。以前二女并不渴望上学,她也是听过村里孩子讲学校的,他们说学校不好,老师很厉害,还要关在房子里不能出去玩,上很长时间的课才允许玩一小会儿,所以她不希望自己上学,上学她就唱不了歌也不能跳舞,也不能陪外婆也不能和外婆学唱歌了。但是有一天她看见了村里孩子的课本,花花绿绿有很多美的图画,还有字,她不认识而几个孩子却会念,念得很好听:小草从土里钻出来,柳树绿了,花儿红了。鸟儿落在枝头上唱着歌,松鼠也掀开被子看外面的世界,二女脑里就生出许多画面来,她觉得书里有另一个美丽世界。连圆圆笨笨的虎子也能念,而且他在念的时候二女就想,书上说的正是村子周围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但是她也觉得奇怪,书上说鸟儿唱歌鱼儿说话,它们是为什么会说话呢,是用什么说的,二女也喜欢鸟喜欢花,但是她见到的鸟和花草都不会说话,书里这般神奇,二女就开始神往学校了。今天路上走的时候村长给她讲了很多学校的好处,上学能知道很多大事,将来考大学可以走很多远的地方,还能挣钱,村长说挣了大钱就能让外婆过好日子,能坐汽车火车还有飞机,能飞到高高的天上看地上的人。当时她还问村长那学校可以唱歌跳舞吗?村长说能,将来还可以到漂亮的台子上跳,很多人都来看。二女听得时候就有点心慌,那么多人看多臊人呀,但是不久她还是很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她跳舞,跳完了就回家给外婆讲,外婆一定高兴死了,想想她就笑出来了,弄得村长一脸疑惑。可是现在,没蓝本本就什么都没了,她的一切梦都在那蓝本本上。她很伤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了蓝本本。

这是个无月星星满天的夜,二女心里悄悄反复出现过相同的疑问:我是不是个多余的人呢?没人能告诉二女任何她想知道的答案。村子显得异常安静,连平日警醒爱叫的狗都不吠一声。二女一个人蹲在场院上哭了很久,无声地流着泪,手里的一根草杆在地上画着模糊的图案,可能她心里想要画出的是课本上那些美丽的画或者那些能念出来的字,但是她画乱了。夜已经很沉,她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自己已被夜包围,她忘记了害怕,只知委屈哭着她的与别人的不一样。

忽然,一只鸟在二女背后的土峁上扑棱棱飞起来,静夜里鸟翅的扇动声响很大,二女被惊了就醒了,看看周围已经是黑不见物,接着那鸟发出凄惨的类似哭的声音:“呜——呜——”那是一只猫头鹰,被人看作不吉祥的鸟。二女心里一紧,头发也像竖起了,她“妈呀”叫了一声,两腿发软着站起来本能地朝着某个方向跌跌撞撞狂奔

二女用整个身子扑开外婆的大门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受了她的惊动,那条老狗发狠狂叫,引发了全村的狗一起叫,于是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般,甚至有几只鸡也掺和进了这沸腾的叫声里来。死一般的沉寂被打破了,二女稍稍减了些恐惧,才感觉浑身都是汗。她从地上爬起来,可能膝盖擦破了,一走生疼,但她顾不了许多,撞开家门冲进去。她摸着上了炕,找到外婆的位置,拉起外婆的被子拱进去,心仍然砰砰跳不停。外婆翻了个身,模糊说着她的梦话,不久又昏昏睡去了。

二女的生活自这天起就有了变化,她不喜欢出外面,也不再唱歌,更不跳舞了。没事的时候二女就呆在家,坐在外婆家的小屋子里想问题,但是她什么都想不明白。

舅舅和妗子来看外婆了,妗子人很漂亮,穿得比花裙子的老师还漂亮,二女就不停眼的看她,看得妗子怪眉怪眼的。他们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一个很调皮的男孩,叫阳阳。阳阳六岁,活泼好动。他来时带了许多玩具,会说话的机器人,能自己走路的小汽车。舅舅是乡镇上的包工头,据说人很有钱,所以能给儿子买好的玩具。二女对阳阳的玩具充满好奇,她倒不是想玩那些玩具,而是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自己走路自己唱歌,但是阳阳不知道,舅舅也不知道,外婆更不会知道。二女拿着那些玩具的时候就冒出个想法,试图拆开看看就能知道了,就在二女冒着这些想法的时候阳阳发现了她的不轨举动,飞快地从她手里抢过去并且双手使力来推二女。阳阳虽然年龄小,力气却比二女的大,像个圆忽忽的小坦克,二女被他一推就倒了。二女摔疼了屁股,眼泪直想往出流。阳阳是个小赖皮,她还没哭呢,阳阳倒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声响夸张气势大,引来了妗子。妗子看看儿子再看看在一旁发呆的二女,地上仰面摔了小汽车,就好象什么都明白了。她一边拉起儿子一边就嘴里念念叨叨:“没人要的野娃娃还这么惹事,真是个多余的”喋喋不休老一阵。舅舅听见了,就问妻子说的什么话。于是俩人声越说越大,一直到吵起来。二女没见过这阵势,站在边上傻傻的看。她也很难过,妗子说自己是多余的,大人不会说瞎话,以前她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多余才没人要,雨水二女眼里含了一点泪,但她怕人看到,就忍住了。

妗子吵翻后,一生气撇下孩子男人走了,家里一片冷清气,二女直想哭,但她没哭出来。舅舅也没好气,大家都尴尬。没了娘的阳阳哭哭嚷嚷,舅舅就发了脾气,操起扫帚疙瘩要打儿子,二女拉了阳阳死命跑,一直跑到村头场院上。

二女和阳阳喘着粗气坐在场院边的梨树下,半天缓不过气来。等到一切都平静了,阳阳小心翼翼问二女:“我妈为什么说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呢?”

二女不知道怎么回答,再说她也不想回答。

“是不是你妈妈和爸爸吵架跑了呀?”

也许是二女救了阳阳,也许是阳阳认为二女跟他命运一样,生出同情来。他忽然发现树上已熟的大梨,淡黄的挂了一枝头,靠下面的已被人摘完了,只剩了最高的枝上还招摇着,惹人眼馋口水流。

“姐姐,我上去给你摘梨吧。”

二女心里忽然一热,长这么大,第一次听有人叫自己姐姐。她村子里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自己叫别人,外婆,叔,姨,就没有过孩子叫自己姐姐。二女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什么都说不出,只对阳阳频点头。阳阳得了鼓励,三下两下上了树,但是那些梨长得实在太高了,阳阳够不到。但是小家伙很有办法,抓住树枝使劲摇,那梨子就噼里啪啦掉下来,梨子太熟了,落地就摔成瘪的了。于是二女满地跑着用衣服兜梨子,树上树下笑声荡开来,两个孩子已经忘记刚刚发生的不愉快。

梨子沾了地上的泥,擦都擦不净,二女就带了阳阳下河去洗。夏的艳阳快把河水晒干了,阳阳满河道吼叫着说看见小鱼了,二女对他的大惊小怪很吃惊,这有什么好高兴,小鱼河里天天有,也不值得发疯啊。阳阳并没注意二女的不以为然,高兴的三把两把撕了衣服就下河,似乎比那饱受艳阳的鱼儿还欢实。阳阳捉不了鱼,就叫二女来帮他,二女受了阳阳的感染,高高挽了裤脚下河和阳阳一起扑水捉鱼,水花飞溅中姐弟的笑声也在河道里飞溅着。

二女帮阳阳捉了一堆鱼,全都放在岸边挖下的水洼里,两人蹲在水洼边看鱼说闲话。

二女说:“弟弟,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你不会写吗?”

二女摇头,阳阳闪着黑黑大大的眼睛看二女,他奇怪二女比自己大为什么会不认得字。

“弟弟,你写写你的名字我看看。”

阳阳拉出一支泥里的细柳条,在光净的被水濡湿的沙地上写自己的名字,二女看得很专心。

“弟弟,你能写出我的名字吗?”

阳阳歪歪地写出“二女”两字。

“姐姐,你不是就叫二女的吧,应该有姓的呀,你姓什么?”

二女摇头,阳阳露出更奇怪的眼神,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我没有蓝本本,没有蓝本本老师就不给报名。”

“蓝本本?”阳阳恍然道“你说的是户口本吧,我们家有几个呢,我让爸爸给你一个,那不就能上学了么。不过,姐姐,我看不上学也挺好,天天可以出去玩还可以呆在家看动画片,那多好,我们那儿的好多孩子不喜欢上学,逃课出去玩还被老师叫家长。幸好我现在才上幼儿园,不用像他们那样逃课。”

阳阳像个小大人一样给二女讲他的见闻,二女很不解,为什么要逃课不上学呢,上学认识字可以念好听的字还能看懂漂亮的画呀。

二女难过了一下,又对阳阳说:“弟弟,你知道我想你三个字怎么写吗?”

阳阳拿奇奇怪怪的眼神看二女,低头用树枝写下了我想你三个字。

二女也从泥里拔出一根枝来,照着阳阳的字往下描:阳阳,二女,我想你。

阳阳说姐姐写的字比我的还好看,很方,老师说方的字就是最好的。

二女很高兴弟弟夸她字写的比他好。

阳阳忽然抬起头,眼神变得诡秘怪异:“姐姐,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二女不明白阳阳说的什么意思,就问他什么是谈恋爱。

“就是男娃和女娃好呀,姐姐是不是喜欢上一个男娃了?”

这话二女是明白的,于是她红了脸呸了阳阳一口:“胡说什么呢。”

“那你怎么要学我想你这句话啊,一定是谈恋爱了,姐姐谈恋爱了喽!”声音故意放大许多,好象要让全村人听到。新时代的孩子,在信息多渠道的影响下,有时成熟的令家长难为又心情复杂,单是三个汉字,就让阳阳猜出许多来。

二女伸手到水洼里撩起一掬水来泼在阳阳脸上,姐姐的举动好象更证明了自己猜的是真的,于是阳阳一扑身站起来,一边撒欢的跑着一边满河道里叫“姐姐谈恋爱了”二女臊不过,一路追着阳阳跑,两个孩子的叫声闹声撒满一河道。阳阳跑累了也叫累了,就停下来央求说要二女原谅他并伸出手来要握手言和,二女一把打掉他的说怪道就是你们城里人想法怪麻烦多。阳阳是镇上的,但是二女说他是城里人。阳阳又给二女鞠一躬,二女就格格笑翻了。阳阳看二女不再难为他,就要二女继续帮他捉小鱼,于是两人又继续着他们的游戏。

直到舅舅喊他们回家吃饭时,两人才发现整个河道都被暮色笼罩了。这一天的上半天,二女过得很糟糕,下半天,二女得到了未有过的快乐,欢笑撒满一河滩。孩子的情绪,总是变化飞快,天真的本性只有在孩子那里才保持了最真的元气。

外婆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变化,就连儿媳妇气愤撒手走了,她都没注意。晚上吃饭时,外婆还是很高兴,不停的往阳阳碗里夹菜,并且念叨说阳阳多吃饭,长成大胖蛋。舅舅在给二女盛饭的当间问二女:“二女子,上学了吗?”二女不言声,今天惹舅舅和妗子吵架,她现在还有点害怕。外婆接嘴说女子没户口上不了学,她爸妈又不来管。舅舅疼爱的对二女说没事的,舅舅给你买个户口就行了,二女不大相信,村长是当官的还没办法,舅舅不是官,怕也不行,她心里想但是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这不能说,舅舅也是一片好心,说了伤人。村里人拉话时都说现在当官才能办大事,村长是这儿最大的官,他帮不了自己就没人能帮了,所以二女不相信舅舅的话,但是确实又生了点希望。

第二天阳阳要被舅舅带走了,二女躲在屋中不出来,她已经哭成了泪人,悄悄的哭悄悄的流泪,仅仅就那么短短的一天时间,二女却获得过从未有的快乐,她不舍不得阳阳走,但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阳阳毕竟是大地方的孩子,虽然也想和二女继续玩,但他有着另一个天地,顺从的跟着爸爸走了。

阳阳带给二女的短暂欢乐因为阳阳的离去使二女陷入了更沉的孤单,帮外婆干完活,二女就到槐树下和大狗说话:

“狗狗,你知道我爸爸妈妈是谁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呀?”

“狗狗,我什么时间才能上学呀,你鼻子灵帮我闻出来吧。”

狗儿只会摇尾巴或者拿它热乎乎的舌头舔小主人的手,这是一只被困很久的狗,大概她也是孤单的,每天只能围着那棵已干枯的槐树转悠。大狗还用它的身子蹭二女,二女再不会被狗蹭倒了,反倒觉得狗的身子传递着热,让她的心里有一点暖。

二女在大狗跟前一蹲就是一两小时,好象她一定能从狗眼里得到答案一样。说累了时,就用树枝在地上写:阳阳,我想你。

二女不相信村长能让自己上学,也不相信舅舅能帮她买到户口,但是她又时时刻刻不能忘记村长和舅舅的话,因为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她希望能碰到村长,她不会问他,但是如果村长看见自己的话,他应该能想起在那个夕阳坡上给自己说过的话。但是村长大概很忙,二女一次也没碰见过。舅舅大概也很忙,从那次走了以后就再没音讯,他盼望舅舅能来,把阳阳带来,她和弟弟再到河里去捉鱼,即使阳阳还拿她开玩笑她也再不会把水泼在他脸上了。但是舅舅没有来,阳阳也不会来。二女等不到阳阳,就去和村里别的孩子学写字,她给人家跳一个舞,孩子们就教她字,二女一次只学一个,有了阳阳说她谈恋爱的经验,她每次只向他们学一个字,她怕每次学得太多的话,别的孩子会乱猜她想些什么,要是一次只问一个字,而且不按顺序来,他们是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要写什么。

一冬又一春,夏天过了早秋来,孩子们又要上新学了,二女还是没有得到村长叔的回答,也没见阳阳说过要送她的蓝本本,也听不到舅舅有来外婆家的消息。

有一次,二女终于碰到村长了,村长正在打电话,喂喂叫不停。喊了一阵后挂了电话咒骂说这破地方,信号不好啥都听不见,然后就看见二女了。

“二女子,你要去哪啊?”

二女没说话,定定站在当地,他想知道村长能不能让自己上学,但是她又不想难为他,终于二女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叔,我能上学吗?”

村长似乎恍然醒转了,拍了一下额头叫道:“啊,你娃不说我倒忘了,事情很多,就给忙忘了。事情是这样,我给乡镇府专干谈过你的情况,他们已经了解,说现在这种情况还不少,但是呢他们也没办法解决,这得向县里汇报,要等领导批示,这不是小事。一呢关系到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问题,得做处理,二呢户口不是随便就可以上的,我们国家户口管理很严格,随便造假户口是违法的。不过呢,有两点你应该知道,第一是你迟早一定能上学,义务教育必须要抓,这方面我们国家有法律规定,谁都不能违犯,二是管计划生育的专干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当然也不会找你的麻烦,所以二娃子尽管放心。”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明白叔的话吗?”

村长到底是村里不多的有文化的人,也常常开会有见识,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依据充分。但是二女听得云里雾里,她只关心自己是不是能上学,村长却说了那么多。

二女弄不明白什么专干,什么法律和违法,什么计划生育,但是村长的话她大体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对村长点头也没有摇头,木木的站着直到村长走了很远才蹲下来,泪滴掉到地上,打湿好一片土。

二女得到这半明不白的答案,她心里比原来更不塌实,问题比她想象的复杂很多,好象是跟很多人都有关系,现在她更明白了自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人,不光是因为她没有蓝本本,阳阳说的户口。二女得了这糊涂答案,她就去了场院边,那儿有一堵很敞很干净的墙,二女用树枝在墙上写字:阳阳,我想你;舅舅,你把阳阳带来;舅舅,外婆眼睛看不清楚东西了,你要快来二女爱阳阳,爱舅舅,爱外婆,爱狗狗她一遍又一遍的写,写得墙上满满的。

外婆在发现二女没回家的时候是一天的早上。二女本来早上常常早起,帮外婆喂狗,还要下河提水,生火,然后等外婆来做饭。但是这天早上外婆揭开锅后见里面没热水,看看灶塘也没生着火,她以为二女今天贪睡没起来。颤着脚走到炕前拉开被子,里面没人,才想起昨晚好象也没觉得二女翻身吵自己。老太太嘴里咕囔着,满院子喊二女,但是没一点回应,她有点急,二女不在水就没人提了,她就蹒跚着去问邻家。邻家都说没看见,外婆央他们帮找找,看这死女子大清早的去哪了,还等着她提水呢。

村里有好心人就跑去到处找,但是找遍村庄哪都没有。

有个孩子说常常看见二女在场院上玩,也许她去那了。大家在寻找的时候带动了很多人的好奇,村里几乎所有人都聚集来了。孩子一提醒,人们就都跑去了场院。庄稼还没收上场,场院显得空旷而宽净,只那棵老梨树站在边沿上,秋凉了黄红的叶子,呆呆的冷峻着。这里也并没看到二女的影子。

忽然一个孩子叫道:“看,墙上写了这么多字。”

大家都转身来,像是面对镜子专心看自己一样认真。墙上横横竖竖花花杂杂都是字,一面墙就像一幅巨大的画。人群忽然间变得异常静,就像要举行某种盛大典礼一样。

一个孩子念道:阳阳,我爱你,舅舅叔叔阿姨我爱你们,村长叔,我走了,去我想去的地方

孩子念着也感觉到了周围特别的安静,就停了声,场院没有了一点声音。

早秋清晨的天气凉意森森,一阵风吹过,咝啦卷起几片早落的叶子,似乎打破了太沉重的寂静,每个人都感到忽然寒了一下。

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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