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狐

石狐子定一定气,迅速收拾完地面的狼藉,接着,脱掉鞋袜,洗干净双手,走到旁边的祖师欧冶氏的丹青画像前,环两臂,叩首行礼,郑重地跪拜了三番。

“先生,我回来了。”

“青狐,打碗水。”

“是,先生。”

石狐子很珍惜能够见到秦郁的机会,因为这一声“先生”,他实在得之不易。

那年,被姒妤捡回冶署后,他昏睡了几天,醒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跟着别的孩子上山砍柴,帮署里做活,捣鼓一些农家的器件,从炉渣里捡余下的炭火。

可他毕竟十二三岁,那是所有男孩子变声音窜个头的年纪,那是贪玩的年纪。

不久,他就发现了自己对于金属及陶土的痴迷,也学会了和大家说笑。他像水田里的泥鳅,四处乱钻,还用边角料制玩具,领伙伴做游戏,一度连西门氏的那个常来捣乱的小儿子都有些崇拜他,他也聪明机灵,老是缠着姒妤,要拜师门。

秦郁已不再收弟子,听姒妤提起一句,也就默许这么个事,连他的面都没见。

他却如同雨后春笋,自由迅速地生长着,将各个坊里的日常事物摸得通通透。

一直到那天。

他答应带小西门去炼坊里看火,两个人就偷偷蹲在炉坑旁边,看那火光时而变成白色,时而变成金色,变幻莫测的,好看极了。他看的很入迷,忘了火候。

突然,一道纯青的火舌就这么卷了上来,他猝不及防,一把将小西门打开,只觉热浪从脸旁舔过去,将他整个人掀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不仅身上红肿,脱了三层皮,连梦中那些可怕的场景,也烙了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来垣郡的路。

河西,戌国边境,秦魏士卒交战,佣兵屠戮村民,满地都是尸骸,血流遍野。

他和妹妹躲在草堆后面,看见父亲把母亲挡在身后,手里握着斧头,可,对面佣兵的手里握的却是一把剑。剑,在刹那间就击碎了斧头,刺透了父亲的胸膛。

“石狐子,带好阿葁,活下去。”

他拖着阿葁往山林里逃,一支箭矢从他们的耳边飞过,射死了追来的佣兵。

救他的人,头戴斗笠,坐在一孔幽深的山洞里,背对着他,给了他一个任务。

去垣郡,拜桃氏秦郁为师,学铸剑之体系,以设计出攻克魏国四库兵器的工艺为标准,判定是否完成任务,只有完成了,他才能再见阿葁,阿葁才能不死。

“孩子,你有五年的时间完成这个任务,我们会替你照顾好阿妹,等你回来。”

想起这些之后,石狐子躺在榻上,谁都不理,整整三天没有进一丁点的水米。

他已经熟悉铸剑的流程,可他知道,若没有剑范,再好的合金也成不了剑形。就像他自己,即使再思念家乡,再记挂阿葁,不会设计工艺,回去也是徒劳无功。

那么,如何才能尽快学会呢。

他打起了秦郁的主意。

因秦郁制作剑胚时,总是一个人,连姒妤都无权接近,所以石狐子就想着,把秦郁用过的剑胚偷出来研究,一天夜里,他找到小西门替他望风,自己则翻墙入室行窃,都已经拿到了剑胚,又怎料,小西门胖墩墩的,哪里有他一半的机灵?

一条青蛇窜过,小西门便以为是人来了,慌里慌张把门口的烛盏打翻,落在草堆里,把园子烧了起来。冶署里,随便哪个坊都存着大量的燃料,石狐子咬了咬牙,又只好藏住剑胚,飞快跑去叫醒阿莆,救了火,这才防止住更大的灾难。

必然,事情就败露了。小西门哇地一声,把石狐子的“宏图大业”哭了出来。

石狐子受杖五十,这回,连姒妤都没有替他说话。他血淋林地被扔在城西的破庙旁等死,脑海里,浮现的是戌国的那片焦黑的土地,和妹妹阿葁的小手。

他终究是没死,他从污浊的泥巴里挤出一口。活命的水,从地沟爬回了垣郡。

他在冶署对面的街巷里乞讨,浑浑噩噩,连腐烂的脚背已经长了蛆虫都不知。

终于,当他伸出手去抠那地缝里面的饼渣时,一双干净的草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秦郁。他没有再敢撒谎,只把所有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先生,我想救阿葁。”

“阿葁是谁?重要么。”

石狐子吞下一口血水,道:“先生,我,我想学铸剑。”秦郁这才点了头。

秦郁领他走进炼坊,看炉火从黑色变为白金,最后成为纯正的青色。秦郁告诉他,匹夫用剑只知计较一斤一两,而君子用剑,纵百年精铸,然,完成宿命只在一朝。彼时炉房极其闷热,秦郁拨炭,就在他面前脱去上衣,**出黥着骇人蛇纹的脊背。他很惊讶,他知道那是凶兽相柳,是刻在负有罪孽的人身上耻辱的标志,可如今,就像一道寻常伤疤,在秦郁身上愈合得彻彻底底,不见伤痛。

“青狐,等你准备充分,我会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士子,把阿葁接回来,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再在垣郡提起这个名字,不能再思念故乡哪怕一丝一毫。好么。”

之后,石狐子不再着急了。

他相信秦郁,秦郁从没有食过言。

秦郁把他收得服服帖帖的,他也很知足,不知不觉地,在金坊、剂坊、炼坊和砺坊都做过了下手,一直到这回去安邑运炭前,秦郁交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任务。

“先生,我随莆监从安邑回来,按先生吩咐,路过安年郡时,把记号刻在竹飞子上面,东南各放一只,那位姓翟的先生如约来了,把‘草虫’埋在黑炭下面。”

屋里,一师一徒弟,穿堂风把祖师爷画像卷起一角,欧冶子活了,看着他们。

秦郁抿过一口水,点了点头。

面前的褐衣少年,语言简明,动作利索,已不再是弱不禁风,只知卖弄聪明的孩子。他身材清瘦,还没展开男儿骨架,但,十五岁的年纪,也应当能承事。

“青狐,安邑好玩么。”

石狐子:“啊?”

秦郁道:“昨天听咱们姒大哥说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我布置给你的题目做完了没有,安邑的炭窑里那么多炉子,总能有让你用着顺手的。”

石狐子说了一声是,立即把短剑拿出来,膝行到秦郁面前,双手捧得高高的。

“临行前,先生让我修复这把短剑,我觉得剑易碎裂是锡金太多,于是借安邑的炭窑,在锅里加了赤金再浇铸,还……想办法添进了奂金,请先生勘验。”

秦郁笑了笑,这个回答,可以说让他很满意。他把短剑拿在手里,弹了一下,声音正好,说明石狐子懂得把控重熔的火候,并添加了新的合剂,方才做到。

“好,配得挺好,不过你没有注意,我给你的范片表面,已涂有足量的奂金。”

石狐子心里咯噔,低埋下脸。秦郁笑着把剑放回他的手心里,让他之后再改。

奂金是一种昂贵的物料,用于增强剑身的防腐性能,极难提炼,一般的士、兵、商的佩剑都用不到。石狐子本还为从王公府弃剑中刮出半铢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把它以一比七的比例加砂汞变为金泥,再蘸盐涂抹在范泥内里,浇铜液时,砂汞蒸发,金泥附着在剑器表面,自然生成氧化薄膜,是最节省的方案。

“谢先生教诲。”

石狐子不敢再废话。他熟悉秦郁,秦郁虽是先生,但,毕竟和彦堂士子不同。

士子的眸子里会发光。

有的讲仁义,有的将法制,有的讲用兵之道,还有的,什么都不讲,光坐禅……

白衣佩剑,风度翩翩的。

可秦郁的眸子,映过千千万个锅炉子,能直视烈火,就是从来都不会发光。

平时,秦郁给他们出题目,指点他们的技艺,都是在做工程的过程中进行的,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完全没有尊贵,哪怕此刻,面临着连大梁四库工室都不能保证在一月之内铸成的一千把剑,秦郁的步调依然平淡如水,未曾加快一丝一毫。

“青狐,再给我打一碗水来。”

“是,先生。”

石狐子点了点头,拿了陶碗,到水房里打了凉水,放几颗绿豆,端回房里。

一进门,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泥土的味道。他看见侍从拉起几面竹屏风,屏风上,映着秦郁的高挑的影子,屏风后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莎莎的声响。

“青狐,从今天起,我教你制范。”

“什么?”

屏风依然没有被挪开。

“只是,你不能看,先只能听。”

“先生!”

石狐子手中一颤,眼眶发热,险些碎了碗,那泼出的水,每滴都如赤金沉重。

秦郁从密室里取出那只长剑的初胚,称量出五式的范泥,捣碎和匀,顺手掐灭案前的陶豆灯,自此,开始了隔着屏风,让徒儿石狐子听自己模范的授艺生涯。

千万次琢磨,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光亮来制作剑范。一切都熟记在心里,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他把细腻的范泥涂抹在初胚之上,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身体。

他不想食言,一千长剑,说好一个月就得一个月,迟一刻,少一铢,都不行。

一切,从模范开始。剑范的精细程度与后期打磨的工量互相影响,剑范越标准,之后要加工修补的耗费越少,这里面有一个阈值,能使得整个工期缩至最短。

此番,秦郁决定六次模范。

“青狐,世人常将范泥分为青、黄、赤、白、黑五种,因青泥最为细腻,黑泥最为粗糙,所以往往就以青为上品,以黑为下品,这是不对的,凡事要分情况。”

“纯用青泥制范,虽有很好的贴合性,能印记最精致的花纹,但它娇弱敏感,体态受火候的影响极大,一旦有偏差,烘出来形制各异,就是榫头都未必能接上。”

“与之相比,黑泥虽跟不住纹路,但它钝于火候,早晚小半天也无妨,至少,剑刃、剑脊、剑茎的形制不会偏差太多,这就能防止工人因操作失时而造成耽误。”

“同理,五式范泥,各有性格,不能只知道选所谓的上品,而是要根据自己的目的,做出调配,甚至可以在剑身的不同部位,使用不同类型的范泥……”

制范烘干需要半日,取范制模,烘干又需半日,六次模范,也就是六天六夜。

夜深的时候,金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月下升腾成一条盘旋的巨龙。坊里人声嘈杂,一百口土炉子全部鼓着风工作,铜液沸腾着,在炉内咕咚咕咚作响。

宁婴接到消息,赤着膀子走出来,井里打水抹了抹脸,便登上了那座沐月楼。

若有姑娘在,他会拿铁刷把全身搓一遍,然而,叫他的是姒妤,就无所谓了。

“姒妤,秦郁在教石狐子制范?”

“宁婴。”

宁婴道:“比起你和我,还真是石狐子最合适,他命贱好活,又无名无分。”

沐月楼是桃氏院子里的一处乘凉之地,远远地,可以望见竹影摇曳的秦郁的青轩。那里一向很宁静,因为秦郁即使在制范,夜里也从不亮灯火,神鬼莫测的。

“先生行事有他的道理。”姒妤坐在藤椅,拉薄绒盖在膝间,“六模六范,六日出剑胚,范坊匠人再加工,十日内就可以熔炼,你金坊如今有几分纯度?”

“八分。”宁婴笑道,“我和云姬是老熟人,早在炉里加过她的‘金枪不倒丸’,一遍省一个时辰,保证能在熔炼之前贡出九分纯的赤金。我也知道,秦郁若真要耽误工事,不会问墨家翟先生要‘草虫’,他只是想讹申俞一个儿子。”

金枪不倒丸,金坊第七代提纯剂的名字,比起第六代的颤声娇,已精进不少。

姒妤知道,城南的市妓常服用一种石药,她们自然当避孕的,可那其中还含有一种神奇的碱性成分,能在高温时发挥活性,快速去处铜液之中的含硫杂质。

宁婴用它提纯,省工省时,只是用度太过庞大,把自己清白名声也搭进去了。

“咳,说件事。”姒妤扯开话题,“前阵子,榆柳摊来了几个楚国的豪民,估计是为参加封邑八月半的穑宴。他们带剑作礼,叫我相见一把吴干,你猜如何。”

宁婴道:“干将之剑?”

姒妤道:“干将所造,宁波。”

宁婴一哂:“这不是送命么,雀门先前仿制过那把剑的,岂能容真身存世?”

姒妤道:“正因担心雀门已仿过,指不定还敬献给了宫里,所以我骗了他们。”

宁婴道:“你明明救了他们,还要说骗,这烂好的心肠,活该被打成个残废。”

宁婴的嘲讽是有底气的,他体格健硕,明月之下,那昂藏七尺,匀健肩背,即使是男人看着也动心。姒妤缄默了一阵子,想起王畿的社庙。那时候,他们都是殿前的侍卫,手持闪闪发亮的长戟,面对面,陪姬秦氏嫡幼子秦郁在坛内行祭。

怎奈这是一个无常世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高贵和低贱之间早就没有了壁垒,原本高居庙堂的堕为蝼蚁,而昔日的蝼蚁,爬进华丽的殿堂。

姒妤不怨宁婴。

当年,他跟随秦郁是受家中之命,因姒氏效忠秦氏母族,所以他别无选择。

然而宁婴不同。宁婴虽与秦郁是儿时的玩伴,但,两家人并不沾亲,出逃洛邑时,宁婴本可以回头,却被秦郁的一封密信断送了封爵之路,后来,宁婴可以离伙,又因已为秦郁杀过了人,再度被秦郁以向仇家告发威胁,捆在师门之内。

姒妤隐约明白,宁婴这些年对秦郁所有的不恭敬都是有原因的,他无从评断。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秦郁虽不知道,姒妤却不能不管,是关于砺坊工师采苹。

齐女采苹是盲人,分不清阴阳面孔,偏有一双厉害的手,能砺出世上最锋利的刃。她的哥哥甘棠是哑人,却有绝世的身手,曾在十伍之间,取下匪首的首级。

秦郁承诺抚养兄妹二人的父母,托朋友把他们接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居住,这隐晦的契约一结,就足足是半辈子。每年,秦郁会让姒妤为一家人递送一次信物。

近来,姒妤发现采苹有了身孕。

“宁婴,我如果没有记错,禺强,传了已有八代了?”姒妤说道,“等这批剑铸完,不管金坊还有多少灵丹妙药,你都得在先生面前,给人家一个名分。”

宁婴不说话了。

漂泊浪子的眼眸,染上一丝柔情。

禺强是统治北海的神,黄帝之孙,人面鸟身,双耳各挂青蛇当耳饰,脚踏两条赤蛇。宁家本世代封于北赵,若用这样一把剑去聘东齐的女子,该当如何呢。

此刻,姒妤却不知怎的,忽也有些悸动。他们辗转九州,隔三差五地跑路,为立业而奔忙,算下来,竟然还没有一个是成了家室的。宁婴有本事,破了例。

“听见没有?”姒妤拽起绒毯,朝宁婴砸去,“否则,别怪我不和甘棠说情。”

“我的禺强,不用你管。”宁婴笑着把那毯子接住,挂于凭栏,翻身下楼。

六日之后,金坊的浓烟还没有消散,剂坊的磨盘又轰隆隆的响起来,与此同时,范坊的金铃也清脆地叮了一声,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十把剑胚,出炉

四坊十二监收到姒妤的命令,秦郁要在桃氏大院召开关于熔炼浇铸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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