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犁铧

桃氏把珠玉转投至上容郡之后,工时结束,整个师门着实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秦郁接连出了几道考核题,确认石狐子已掌握制范的虚实,接着,他把镀层与硫化两种表面处理技术最后给石狐子复习了一遍,便隔着屏风,开始教授新课。

他让石狐子听小刀刻泥范的声音,感受不同力道和切削角度,据此判断纹路。

一扇门就这么打开了。

仅是刀具的大类,便分为五种,五种之下还有不同的尺寸与材料,不胜枚举。

大砣,用于切料开孔;细砣,刃薄且锋锐,用于垂直雕刻局部的精细纹路;宽砣,刀锋呈直线,用于水平切削;平砣,表面细腻且坚硬,用于磨平线条附近不必要的棱角;斜砣,刀刃呈坡状,介于细砣和宽砣之间,用于长斜线剖挖。

“青狐,古时宝剑多出于吴越,而这菱形的纹路,在古越国就极其流行,八道斜砣,四道细砣,声音呢,像是这样‘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呲呲呲呲……’”

“请先生别配音,我听不见刀了。”

“哦,好,那我不说话。”

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呲呲呲呲

石狐子学的比秦郁预料的快。

一开始,秦郁很欣慰,觉得徒儿很聪明,然而,从直线的菱纹,到弧线的云纹,再到线条复杂的兽纹,几刀,几寸,石狐子竟全部答对,无一处错时,秦郁又开始怀疑,石狐子是不是用了什么非人的手段作弊,譬如,在屏风上挖了个洞。

再过几天,石狐子连剑器的铭文都能听出来了,秦郁终于忍不住着手“查案”。

秦郁想,当年自己衣食无忧,天天闭关钻研时,都做不到根据声音判断泥范里雕琢的文字,石狐子天天在外头野,怎能比得自己?可若是无缘无故的去检查屏风,未免显得太突兀,也有损于师徒之间的信任,于是,秦郁下了一个狠招,隔着屏风,他故意把自己的手心划了一下,滴了几点血,看石狐子有没有反应。

“先生!!!”

石狐子冲了进来,问他什么情况。

暴露了。

秦郁又好气又好笑,把石狐子支出去捣药,自己花一天光阴,把屏风上的洞一个一个补好。石狐子急匆匆回来,替秦郁包裹伤口,结果刚跪到屏风后面,就发现他的洞洞全没了。秦郁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继续出题目,让石狐子猜。

石狐子还是全都答对了。

秦郁震惊。

经过这一遭,秦郁甚是羞愧,觉得自己气量狭隘,错怪了实心又上进的徒儿。

可仔细一想,若石狐子偷看的不是自己雕刻的什么字,那难道,是在看自己?

秦郁又感到困扰,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石狐子对他解释,那是之前,他每学会了一种刀法,就在屏风上雕刻一个洞。

秦郁这才缓过一口气,稳扎稳打地,把不同时期魏国兵器的铭文教给石狐子。

安稳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穑宴结束,九月耕耘轰轰烈烈开始,封邑内外金锣震天响,桃氏又有了新的活,他们要和段氏下田勘察新造农具的使用情况。

垣郡的农业有一套很精细的管理制度,从种籽的收藏、农具及耕牛的发配、田间疆界到水利设施的配置,都当相应由仓令进行记录,如此,冶署的工匠便能根据仓里反馈的数据,因地适宜地改进原有的冶铸技术,然而,现任的仓令祝旬忙着去西门封邑里讨活,不管这些琐碎,于是老段氏只好厚着脸皮向申郡守求助。

申俞惯于拆东墙补西墙,他想了一想,说,秦郁门下还有八十口人,可用。

于是,桃氏暂时改了行。

是日,天空湛蓝,飘着珍珠云。

秦郁让甘棠照顾采苹,便带着石狐子等其余人和段氏工师一同去田间地头。

石狐子做了一把伞,想让阿莆给秦郁打着,秦郁不要,于是就搁在了旁边。

阳光下,段氏的皮肤黝黑发亮,秦郁却相反,总想把自己晒黑一点,不能够。

老段氏笑着,扛起铁耙。

“黍播种的方式有两种,如果只为土地在冬天不被荒废,那么采取撒播的方式,用这耙子将种子压入浅层的土地,最后盖上一层枯草或者是草木灰就可以。”

秦郁点了点头。

“说吧,我们需要记什么?”

段氏道:“一是耙头铭文年份,二是耙尺弯折角度和位置,三是耙尺的直径。这几天,你们就负责城南的片区,挨家挨户地问过去,把这三组数据记录好。”

石狐子道:“记完耙记什么?”

段氏道:“记犁铧。”

“铧呢,就是这个安装在犁前端切土起垡的零件,用于深耕穴播。铁料难得,我们段氏的工程便是在原有的铜耕犁上嵌套锻打的铁铧,但,因不知它的效果如何,尤其冬季在冰粒较多的土层适应性如何,所以需要留下记录,麻烦你们了。”

秦郁说道:“不麻烦。这是惠及百姓的事,也是工匠应该要做的事,是义务。”

秦郁把铁耙和铁犁验看了一番,一连串问了许多如何用火,如何锻打,如何提高延展性,如何分析并适应土壤性质的专业的问题。老段氏对答如流,时而还用手脚做比划。秦郁点着头,结合铸剑的程式,并就新工图,提出自己的看法。

之后,桃氏八十余人开始干活。

远望,如蚂蚁在巨树上爬。

有几户人家见冶署的工师下田,派小孩子送麦芽糖来给他们吃。段氏嘿了一声,和秦郁笑着道:“我还想多说几句,你看,别的地方都是冬季休耕,唯垣郡冬种黍米,特立独行,诶,可这样安排,年均的产粮反倒还更多,你可知为什么?”

秦郁道:“因为农具造的好。”

段氏道:“哈哈,所以说,申郡守是透彻的人。我倒觉得,他比大梁那些达官显贵都有远见,这冶权,就得握在官府手里,农时工时两不耽误,叫人安心。”

秦郁笑道:“养民,忠君,重农时,兴彦学,申郡守的仁政,确实行的好。”

甜甜的麦芽糖,拉丝到一半。

“聚众讨论什么!?”

正就在这时,仓令祝旬出现。

他与众人隔着六七道田垄,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吃甜瓜,嘴里还吐着瓜子。

秦郁放下铁耙。

农户跑光了,麦芽糖掉在地上,化入泥土,引来苍蝇嘤嘤嗡嗡地围在旁边。

祝旬道:“秦先生,方才申郡守传话说,请你去云舒阁,陪大梁荆士师谈事。”

秦郁道:“谁?”

“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雀门青宫掌门荆如风,自大梁来……”

“荆如风?”石狐子道,“他怎么又来垣郡?农时,司空府是不能派工的。”

秦郁道:“祝仓令,麻烦你回问申郡守一遍,是百姓的农时重要,还是陪荆如风喝酒重要,如果后者,我这去云舒阁,如果前者,让他们来这里说亮话。”

祝旬想了想,觉得秦郁这番话甚有道理,在此地说话,他还可以替西门盯着。

“好。”

※※※※※※※※

树荫之下,满地都是火红的落叶。

石狐子回冶署取了干净衣裳,替秦郁换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他还把虫牙也带来了,却没询问秦郁,只悄悄地把虫牙藏在木头柱子下面自己够得着的位置。

申俞和荆如风下了马车。

“荆士师,你是在一月之内往返了大梁,还是压根没有走?”秦郁笑着问候。

荆如风道:“别管我,一会你恐怕自顾不暇,还是先听申郡守有何吩咐吧。”

几个人所在的这座亭子,是老申氏领族人盖起来的,当年,垣郡还未开矿,八月半祭祀也还在城西的破庙举行,亭子的顶部雕刻的是旧神灵——独角的白泽

申俞端坐,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咳嗽了一声,说道:“秦郁,为何诓骗于我?你说不离开垣郡,可若非荆士师提起,我还不知道,你早就想着另寻栖身之地。”

秦郁听到这句话,立时就明白,荆如风已在申俞面前说穿事由,是要借申俞之势打压自己。和之前验剑相比,现在的情境有变,申俞恐怕不再是万事向他。

秦郁道:“申郡守,我是魏国雇工,身属司空府工籍,除非有别的郡县征召,否则不能逃役,况且,我们有八十七个人,即使转移,零碎手续都得办半个月,怎么能够瞒着申郡守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念着眼下农时,没工事,就任由几个坊师出去揽活,仅此而已,如果申郡守和荆士师不同意,我这就让他们回来。”

申俞听完,叹了口气:“今天荆士师问什么,你答什么,可千万不要逼我。”

秦郁转向荆如风。

荆如风抱拳说道:“秦工师,雀门失礼在先,我有罪,我回大梁传你的话,还被尹大夫骂了一通,不过这次,我是虚心来请教的,想和你探讨一下铸剑工艺。”

秦郁说道:“不敢谈指教,我生平最喜欢与人讨论工艺,只是这些年,魏国工室一直把重心放在单锻铁剑的改良加工之上,至于合金铸剑,仅能算末流,都快要过时了。荆士师是雀门青宫掌门,当比我还更清楚这点,为何要屈尊求次呢。”

“秦工师透彻。”荆如风笑道,“那我也就直说了,现在问题正在于此,我呢,为了重得尹大夫信任,必当有所作为,才能交差,可硬要说什么草虫炭什么泥范,不够档次,如果秦工师愿意帮我,倒还有一条捷径,对你和我谁都好。”

秦郁没应这句话,只问石狐子要水喝。

石狐子递上水袋。

申俞接道:“荆士师要什么呢。”

“名分。”荆如风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烛子生前留下了一样宝器,玉夔扳指,如果秦工师愿意把它交出来,还给雀门,那么你的那些秘术,不说也罢。”

却是听到玉夔二字,秦郁顿了顿,一口凉水含在嘴巴里,半天都没有咽下去。

荆如风笑了笑,凑到秦郁耳边:“你如果不愿意还,便会有舌头向大梁司寇府告发宁坊主在周王畿杀人之事,那样,就算宁坊主本人隐姓逃亡,他的子孙后代也要世世为奴,做奴隶是什么滋味,秦工师,你相信我,没什么好受的。”

秦郁一脸郁闷,终于吞了水,开口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之人,像小孩子抢玩物成何体统?雀门若想要玉夔扳指,自己偷摸摸造一个,我也不会觉得假……”

“秦郁,欺人太甚!”

案头杯盏一震。

“当着申郡守之面,你这是何等言辞!”荆如风站起来,佩玉哐地撞在他的剑鞘上,“玉夔扳指是世间至刚之物,岂可仿造!就凭你这句话,便是不赦之罪!”

“申郡守!”秦郁道,“如果官府严令,我可以把铸剑的工艺全部教给冶署底下的工人,但是,玉夔扳指只是传说,我的先生并没有给过我这样东西,我……”

“秦郁,还了吧。”申俞面无神色。

秦郁沉默。

如此,当真是自顾不暇。

“青狐,水。”

石狐子不敢指出,那个水袋仍还在秦郁的手中,只是秦郁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荆如风就像一座巨山压在二人面前,挡住了田间的垄道和辛苦劳作的农民。周围侍卫手中的铜戟泛着寒光。几个小官吏躲在亭后,交头接耳往竹片上添笔画。

石狐子看见,秦郁的太阳穴凸起了筋络,一张原本素白的面容浮出几分红色。

石狐子看不穿秦郁的想法,他只知道,无论玉夔扳指存不存在,如果连这名分都“还”了,那么秦郁这辈子恐怕就再也没有能够重回洛邑,谢师祭祖的可能。

“好。”

最终,秦郁做出决定。

说出这一个字后,他旋即又笑了,也不再紧绷神经,伸手拉荆如风坐下,道:“荆士师,申郡守,就像祭祀句芒对于农户是大事,这夔兽对于铸剑师而言也是大事,等老段氏记录完这片农田,九月半桃氏院子摆宴席,共同见证,如何?”

石狐子道:“先生……”

秦郁没有理石狐子。荆如风和申俞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以,便也缓和起来。

“先生,不能还。”

却正这时,石狐子插进一句话。

秦郁侧过脸:“青狐,莫胡闹。”

荆如风正要鼓掌庆贺,抬起脸,惊诧看向站在秦郁身后的细瘦却精悍的少年。

石狐子道:“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先生才是烛子真传,如何能还?是让。”

荆如风咧起嘴,嘿了一声。好端端的事,怎堪被跳蚤咬一口?他野蛮病犯了,卷起袖子就朝石狐子走去。申俞哎呀哎呀的,想拉人,却被荆如风一臂打开。

石狐子锁紧瞳孔。

荆如风刚要抓到跳蚤,突然,一道寒光贴脸而过,他耳廓吃疼,愣在原地。

一支箭矢钉在了他身后的亭柱上。

石狐子把虫牙从背后拿出来,哗啦一声,换箭上膛,立即又紧紧扣住扳机。

荆如风摸过耳朵,满手的血。

“别过来!”侍卫正要近前,石狐子盯着荆如风,大声道,“是让!不是还!”

虫牙的机弦紧绷,随时能射出致命的箭矢。少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翻滚着岩浆热浪,仿佛他目光触及的地方,神鬼皆将被火焰烧成灰烬。没有人胆敢靠近。

“这小子是谁?”荆如风突然笑了。

秦郁道:“我徒,青狐。”

荆如风歪一下脖子,说道:“我若是不答应,他好像真会以命换命,射死我。”

秦郁道:“那你还是先答应吧,他死了没人问,你要死了,申郡守也得赔命。”

动静之间,申俞苦苦笑着,把案头的杯盏一样一样地摆好,令人换了一席位。

荆如风道:“好吧。”

石狐子拿虫牙指着荆如风,直到荆如风坐回席位,允诺在桃氏大院九月半的宴席中,是“承秦郁之让,受玉夔扳指”,他才缓缓把那小弩机放下,收回身后。

秦郁捏着水袋,没再说话。

散场时,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千百户人在田垄之间行走。桃氏师门也干了一天的活,三三两两大声讲笑话,踏上平坦的归途。仓令祝旬早不见踪影,领着小吏朝西门封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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