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房陵

“这里面是兰草和蕙草。”秦郁又选出一段缝着香囊的红绸,放到石狐子的唇鼻间, “其中有一股尤为浓郁的清香, 闻见她, 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静止。”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仿佛那些香气是凝固的,可以吃下去, 挡一挡饥饿。

“她叫芷若。”秦郁道, “好闻么。”

“嗯。”石狐子道。

“那让我为你系上, 好么。”秦郁在石狐子耳边说道, “明日,对你很重要。”

比起寒冬时在卧榻病恹恹接受照顾,秦郁更乐意在春夏之季身体健康时与石狐子相处, 因这样,他才能体面的, 以年长之人的姿态,悉心照顾石狐子的情欲。

“谢先生。”

石狐子一字一顿。

石狐子心里其实已不在乎那支骨簪, 也不在乎坊主的名分, 因为龙泉十八剑的范是二人共同设计的, 他和秦郁早就合二为一, 却直到此刻,回忆起离开咸阳时, 秦郁见他把簪子退回而发出的叹息,石狐子才明白,那是秦郁想要存蓄的心。

石狐子恍然, 秦郁是希望看到他对簪子表现出兴趣的,既如此,他就得担着。

石狐子起身,站在秦郁面前,低头解开右衽,松开左襟,一袭深衣滑落草席。他手脚修长,筋骨分明,尤其胸腹肌肉的线条硬如刀刻,左胸仍留有一条长伤疤。

“青狐,你的身子真壮实。”秦郁灭去灯火,温和笑着,羡慕着,也不太敢细看。

而后,秦郁一手捏赤红的绸带,一手绕到石狐子的腰后,紧贴着那片温热的体肤,将绸带围到石狐子的腹前,把左端埋在下面,右端缝香草面朝里,花鸟云纹面朝外铺平,微抬一个倾角,缠绕三圈。石狐子的呼吸很轻,胸膛却有些颤。

红绸千丝万缕,扯到最后一寸,仍有一条细如藕丝的线追着秦郁的手指牵出。

“先生,你也好看,你……”

一阵汹涌热流涌入石狐子浑身筋脉,念的,尽是二人在楚地经历过的死与生。

如果再来一次风雪,他绝对不会再允许秦郁涉险,即使是绑着,他也要把秦郁绑在宽敞而温暖的广厦之中,让秦郁穿着这件不染俗尘的素衣,等他回来问安。

“别急,还没好。”

秦郁道。

石狐子感到一点冰凉,往下看,见秦郁不知何时又取来了一枚青铜鸟头带钩。

秦郁从未伺候人穿衣,动作也不熟,先自己比划几次,笑了笑,自语道:“是这样。”然后,将钩纽嵌入右边的带孔中,钩弦向外,钩首勾挂入另一端的穿孔。

“先生,带钩穿在外才好,这样多遭罪,又重又凉。”石狐子用指腹抚摸镂雕的凹凸纹路,抬起脸,对秦郁笑道,“眼珠是浑铸,你定最不喜欢它,才送我。”

秦郁没有回答,自去洗手。

石狐子听见水声,却只能看见秦郁长发垂腰的背影,他抿了抿唇,觉得不满足,于是跟到秦郁身后。二人影子刚重叠,水声停止了,秦郁捏起丝绢擦双手。

“先生……”石狐子撩开秦郁肩头的银丝,看见从耳根至脖颈泛着一片绯红。

“先生,你也好看,不仅是好看,那太肤浅,你是我见过这世间最高贵的人。”

秦郁静静地听着。

耳后一时遇寒,本应觉得冷,奈何,臆想着石狐子正盯住自己,竟越烧越烫。

石狐子知道,秦郁走不动。

石狐子抬起秦郁的一条手臂,把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秦郁身材高挑,骨架本不算小,但因长期缺钙,所以骨头很轻。石狐子一路把秦郁抱到床帏,轻车熟路。

香草洒得到处是。

月色如洗,草庐间是两个人急促喘息,石狐子的身体很热,像烧着一团火,出了汗,更觉红绸紧缚。秦郁躺着,清瘦的双臂紧紧环抱石狐子伤疤密布的脊背。

秦郁喜欢石狐子的吻,炽热如岩浆的气息,每回都贯彻他的肺腑,直抵丹田。他更舍不得叫石狐子委屈,所以总是任凭采撷,还引导着石狐子入自己更深。

这夜,二人都过得很疯狂,不知是谁向谁索取,反倒像在对过去的所有告别。

※※※※※※※※

三月三,晨光明媚,长虹贯林泉。

秦郁醒来时,里衣全已是新的。

那支骨簪,摆在枕边。

窗轩之外,童子追逐嬉闹的脚步,山民口中嘹亮的山歌,纷纷传进草庐之中。

桃氏众人,凡冠者以下男子,白襦里全都系着大红的腰带,时刻准备着出发。

秦郁推开柴扉,看见石狐子抱着一个婴儿来到自己面前,身后跟着甘棠和文。

“嗯?”秦郁清了清嗓子,“又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胖,看来以后要吃不少。”

姒妤笑道:“先生,这是甘坊主的,去年生,刚满周岁,他们在江南,听说咱在房陵春沐,就连日赶过来了,一请先生给定个名字,二也想得汤池灵气[1]。”

甘棠领着文,拜秦郁。

文和敏的长相都秀气,文的眼睛却比敏大得多,平添几分巴蜀女子的灵韵,是桃氏门中数一数二的样貌。饶是如此,文性情恬静,怕羞,因为是头回见到秦郁,所以步步小心,方才突然听秦郁说一句“吃不少”,立即低下脸,不敢作声。

“哎呀。”秦郁笑着伸出手指,在婴儿肥嘟嘟的脸前绕圈,“拿红绸来吧。”

闻言,文缓过松一口气。

“谢先生。”

秦郁自知手凉,碰到肌肤容易引起不适,于是,在那婴儿干眨巴眼睛,将将冒出哭啼时,秦郁微微一笑,自认眼花手残,迅速把红绸一股脑全塞进襁褓之中。

“好啦。”秦郁道。

“真好。”石狐子附和道。

“好,好。”姒妤笑道。0.2.2.3.

文也跟着笑了笑。

师门喜添人丁。

“走吧,路上说。”

秦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

一路,青葱绿意,花开蝶舞,乡人与他们同行,溪水边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不远处,汤池所在,白雾朦胧如仙宫。

秦郁对甘棠道:“召南诗说,‘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后人不忘前人,留下树木睹物思人,乱世千百家,大概就是这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采苹的孩子我起名为‘季’,是青春年少之意,你的孩子,就名‘芾’,是草木茂盛的意思。”

甘棠点了点头。

※※※※※※※※

小半时辰,汤池到了。

秦郁闻见硫磺的味道。

“先生快看!”石狐子指向前方。

朦胧水雾之中,依稀可见高低十余座清澈的汤池,池子星罗棋布,有的在洞穴里,有的在树荫下,有的在山岩旁,还有整条河流冒着热气,可以游泳跳水的。

他们不是来得最早的。

乡里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山顶的星汤边玩耍,常常站成一排,比赛谁尿的远。

年轻的男女泼水调情,丛间**。

“这么多人,我们从何处下去。”姒妤苦笑道,“总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抢。”

“姒大哥,看我的。”石狐子道。

“你莫要胡……”

姒妤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石狐子集合门下所有小屁孩,一人发了一只弹弓,紧接着,经过激烈的“交战”,孩子们在星汤落于悦汤之处,打下一片江山。

大家纷纷入汤沐浴。

“先生,我在这,下来。”

一片白气中,秦郁驻足寻找方向,脚腕忽然被一只湿手握住了。秦郁揉了揉眼,见石狐子淌在清水之中,肩披的白袍随波**漾,腰间那红绸格外醒目亮丽。

“水热不热?”秦郁道。

石狐子笑了笑,跃到岸边。

“先生,右脚先,诶,好……”

石狐子蹲着,耐心为秦郁解下草鞋,然后把秦郁抱在身前,一点点放到水里。

香草芬芳弥散,水流温柔。

秦郁深吸一口气,坐在石头边。

石狐子捧起水,从秦郁的脖颈和肩膀之处浇下,一边轻声问道:“热不热?”

秦郁莞尔道:“还行,可以洗头。”

语罢,秦郁自己抽簪,散下长发。石狐子站在他身后,小心侍弄梳理,用草木灰的浸液滴淋,然后洗净,再涂抹一遍香草汁,拿梳子梳顺。石狐子从小就习惯伺候人,所以梳头的动作既快又细致,从来不会扯痛秦郁,比家仆都做得好。

“你洗过没有?”秦郁侧过脸问道。

“先生闻一闻。”石狐子道。

“我不闻你。”秦郁道。

石狐子笑着唱起橘颂。

“那,我就先去别处,先生你再泡一会,时辰到了我会来叫,别走神太久。”

暮春时节,山花烂漫,花瓣随着和风飘入汤池,缤纷颜色,在水流间旋转。

秦郁抬起手,看见皮肤泛着粉红,心里感到很暖。他捧起水,洒回汤池,连续三次,然后仰望天空,安静地对自己亲自执掌近二十年的范坊做了个告别——他依然会保持做胚和范的习惯,但事实是,命运取走他的天赋,传给了下一代人

他的手因疾病再也握不稳刀杆,但会有下一代人与他共同实现桃氏的信仰。

秦郁定下心,一个人坐了阵子,见时辰差不多,于是主动起身,坐回了岸边。

“姒妤,让大家回来。”

“是,先生。”

“怎么就结束了,还没玩够,方才有个小无赖欺负姑娘,我看见,一气……”石狐子擦着头发,拖着草鞋回来,看见所有人都围坐成一个圈,就等着自己。

“先生。”石狐子停在原地。

“青狐,你穿好衣裳,扎好发髻,然后过来,拜我一下。”秦郁平静的说道。

“是。”石狐子道。

方才还在打闹的一群人,突然间肃穆,仿佛花草退色,林间唯有青松绿柏。房陵乡里极敬重为他们改造耕犁和削刀,教他们炼制白锡的桃氏,于是自觉让路。

风卷云泽,水过青山。

一个时辰之后,秦郁取出象征范坊坊主的骨簪,平稳地穿过了石狐子的发髻。

石狐子再行三拜。

自此,桃氏门中的模范之权发生变动,所有剑器的初胚,将由石狐子来制作。

初夏,师门南下。

秦郁与石狐子携着龙泉十八剑,再次登临剑池寨,敲响了与左千论剑的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1]房县温泉位于湖北房县城东5公里的土地岭,又称“大温泉”,“大汤池”。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发现山间石穴中有泉水流出,其热如汤,四时常温,便凿泉建池,起名“汤池”,并用“汤池”水洗浴和灌溉。房县温泉洗浴灌溉始于春秋战国,唐人建殿宇、亭阁,清初引泉建池,后又扩建寺院,取名“温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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