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红辣椒
能吃辣椒的人据说性格都有火辣的特点,但这并不适于我的母亲。母亲喜欢种辣椒,一种就是一辈子,但她却不沾任何有辣味的东西。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得过一场病,就是因为不懂事贪吃了辣椒而闹肚子,最后几乎都要卧床不能起了,这次的大伤胃使她再不敢进任何有辣味的食物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一般的孩子,是比较怕辣的,母亲尚未懂事却敢吃辣贪吃辣而至于伤了胃,伤过她的东西却成了她最离不了的东西,母亲是怎样的人呢?虽然朝夕与她相处,在想这个问题时,还是感觉难解,好象母亲心里的一些东西是我始终没有认识到的。

母亲一辈子种辣椒,好象只种了辣椒里的一种,那种子是外婆留给她的,是一种辣味极纯正的品种。母亲不吃辣椒,但却能说上辣椒的好来。母亲说好的辣椒一定要辣在心里,而不是辣在嘴里更不能辣在嗓子里,那种吃在嘴里深厚的辣着但不呛口舌而咽进肚里却又长久保留着温温火火感觉的辣椒才好,这样的辣椒既让食者品尝了辣又基本不伤胃,而辣嘴辣舌呛嗓子的那些都太浮了。好的辣椒不在于外形端正美观,也不在于产量多少。光有俊美的外形固然是一种优点,但一定不能长久,而产量太高,那辣椒的品质一定不怎样,辣椒这东西和别的蔬菜庄稼啥的不一样,到底怎样的不一样,她却没有讲。母亲不识字,按一般的理解她算是没文化的人,但她能讲出这么多关于辣椒的道理来,同样让我觉得难解。我曾和她开玩笑说要是能找到一种外形漂亮产量又高又辣得纯正的品种,你是不是就不再种外婆的辣椒而要换个好品种了呢?母亲看着我,没说什么,然后忙她的去了。

春日里暖洋洋,下地干活忙,母亲也就忙。母亲是个庄稼人,在侍弄庄稼的空隙里还要管她的辣椒,所以母亲比别人都忙。春意融大地的时候,母亲就从她的包裹里取出去冬收藏起来的辣椒种,仿佛捧着的是新诞的婴孩。将那包裹一层一层剥开,金黄的辣椒种都安静地躺最里层的手帕中,见了光,像是一群惊异的眼睛,自此就要开始新生的日子了。在播种前先要泡种,泡到白芽儿冒头,辣椒是费墒的种类,事先不泡好种那是要烧芽的。母亲将一瓢水在铁锅里烧开又晾凉,然后潺入另一半生水,这是为了降低水的硬度,母亲说水太硬泡下的种子害怕秋凉,遇到秋凉果实就落掉了。原来种辣椒前,先要做一年的打算,这般耐心,我感觉望尘莫及,我更喜欢切近的东西。

在等着种子发芽的过程中母亲乘时间去整地了。地都是边棱拐角地,好的土地是要用来种庄稼的,辣椒不是正规能当食物抵挡饥饿的东西,母亲舍不得好地,父亲也不会同意她用好的整块地去种为家里带不来什么收益的辣椒。地是去冬就整过了的,母亲却要再翻三四次,调制好的土木灰肥也已下进地里,抓一把土捏一捏,落到地上就散了,湿度正好,这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着种子发芽了。种子在水里泡了三两天,发的胀鼓鼓的,像临产的孕妇,但还是不露芽头。母亲拿来一个薄塑料袋,还有一团洗过的濡麻,将泡胀了肚子的辣椒种均匀撒在麻团上,小心压扁麻团,装入袋中,揣进胸前贴身的衣兜里,即使晚上睡觉也不解下,她在小心呵护着这些生命。每天劳动结束回家路过那些要播种辣椒的地时,她就上去站一站,望一望,似乎还有什么值得考虑、斟酌,然而她又并没做什么,好象她只是需要在这里做一阵停留。

终于,某一天,当母亲将麻团从兜里取出对着阳光看时,脸上露出和阳光一样的笑来——种子发芽了。

母亲立刻又忙起来,将发芽的种子抖入一只碗,撒上草灰拌匀了就直奔整好的种地去。开沟,施底肥,下种,浅埋,又排开两脚一步步踩实了。做完这些,她好象完成了一桩大业,双手抱膝坐在地棱,额上渗着微汗,脸上是满意的微笑,周围静悄悄的,她要坐好一阵,仿佛是听种子们说话的声音。

鸟儿叫了,草儿绿了,蝴蝶也蹒跚学舞了,这时母亲的辣椒也探头了,黄绿的芽儿初出地面羞羞涩涩,但都很健壮。不久它们伸展开两臂,狠劲地往上窜。待到两寸高时,要从育苗的种地里移植到更大的畦里。母亲一个人已忙不过来,就要叫我们姐妹来帮忙,村里人也愿意来帮母亲,尤其是聋老头、根旺、德山老汉这些人一定要来,他们是母亲辣椒的忠实消受者,母亲移植辣椒的日子就是他们即定的节日。村里妇女也来,它们从母亲那里分得一些种苗回去种。提水,挖坑这些力气活都由我们做,但挖苗、栽苗母亲却不让我们插手,前面的实践已经证明我们栽下的苗显然不如母亲栽的成活率高,而且长势也不好。母亲也做过要领上的说明,但还是不行,所以再种的时候就全由她一人担当栽种的任务了。

这是盛大的日子,也是母亲最忙碌的日子,一般要忙活大半天。等到太阳要落山时,移苗的人走了,帮忙的也走了,我们姐妹也经受不住饿回去了,母亲还要在转着看看哪里有不塌实的地方才放心。

苗在一天天长高,母亲每天都要去看,从庄稼地里下来就去辣椒地,暮色已沉,不知道母亲是否能看得清楚,也许她就是为去看看而已。

夏天了,艳阳灼人,这是辣椒最费墒的时候,也是关系到辣椒挂果率高低及成色好坏的关键时期,母亲的另一个忙季也就到了。地里正式的庄稼是不能耽误的,那是活命的根本,母亲只好抽时间去浇她的宝贝辣椒,一担一担从小河里挑水,一瓢一瓢一棵一棵地浇过去,常常要做到夜深。我们姐妹们只是偶尔去帮她,因为做完别的活计,人已疲累,难得有精力再帮母亲。此外的原因大概觉得那是她纯粹额外的劳动吧,因为我们多不喜欢吃辣,辣椒也没为这个家带来什么实际的收益,不过是送人的附属品。母亲却能不厌其烦,每天都在坚持,仿佛她并不感到做这些有什么劳累,反倒很愉快,不像是在做活而是拿这当一种休息。

终于那辣椒结果了,长大了,发着逼青的光,颗颗迎风摇摆,母亲的笑随着辣椒的成长而灿烂,辣椒出辣味了,母亲笑得出声了。

辣椒要变色的时候,母亲拿着丝线,给那些长得端正且红得最快的辣椒绑上,这是要留做种子的,母亲说只有一代代选择最好的做种子,才能越种越出色,越种越纯正。辣椒出辣味后,村里人只要是喜欢吃,就随便来摘几个,但是那些做了标记的,没人会摘,村里人知道母亲的规矩他们也愿意遵守她的规矩,他们也懂得只有代代传好的品质才能有更好的辣椒。

“他婶子,又忙活着呐!”村里人路过的时候问一句。

母亲没抬头就笑了,他知道来的是谁,村里每个人她只要听一句就能辨得出是谁,这些人多是她辣椒的忠实享受者。

来的人再没说什么。母亲自己说:“摘些去吧,最近又上了不少了。”

来的人就自己去摘一把,用不着多摘,鲜的辣椒口感脆,需要的时候随时能来摘。如果有不在行的,就求母亲帮他选,根据来人的口味的轻重摘不同色泽老嫩的给他挑一把去。辣椒被不断摘去,母亲也不断地愉快在她的地里,直到秋风起霜花落,那些辣椒棵渐渐枯萎,她才要歇一阵了。最后的收获是把将枯的辣椒棵连根拔出,拣个向阳的角地湿土里埋了,等着还未熟的最后一批辣椒泛起红来,这些不再送人,因为它们已不是最好的,只摘了用线串了挂在墙上,红艳艳的过一整冬。

我渐渐长大后,明白了母亲是在辣椒地里寻找她的尊重,于是理解并愿意帮她将辣椒种的更精彩,可惜工作后事务却一天天多了,竟然再没时间到她的地里去看看。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暖风算是真正吹进了我那偏僻的乡村,活泛了的人们有了更广阔的活动天地,村里人脸上洋溢着喜悦,但母亲却再没有高兴起来。

村里的年轻人三宝不知从哪引进了辣椒新品种,叫做“非常一号”三宝向人们宣传这东西不但产量高,色泽好,而且辣味非常,所以叫非常一号,意思是第一等的辣。三宝不但是自己种,还号召所有人都来种,他说到秋后收了辣椒他负责联系买主,包销路,一定能给村民带来巨大收益。三宝挨家掐着指头给他们算过,一亩地能产多少,每斤收购价多少,种多少又能挣多少。巨大的利益诱惑的想象使村民惊奇又惶惶不安。

有些人也以怀疑的神情问三宝,还能比得过村头你婶子的辣椒好?三宝拍拍胸,又掐掐手指,说婶子的辣椒好是好,但是产不出量啊,种了不挣钱,婶子种了多少年了,谁见过她挣了一分钱?

有人拿了“非常一号”种来询母亲,让她看看这种子可靠不,别再白把一年的地墒浪费了。母亲捏了那粉亮的种子捻一捻,放在阳光下看一看,含在嘴里尝一尝,然后说这是虎皮种,成色不算好。村人又问是不是三宝说的产量大,母亲沉思一下,点点头。村人便明白了,喜笑着轻步走了。

既然村人得到了三宝的保证,种辣椒的老行家又说这东西确实能产,有人就愿意跟着他一起跑,利益对农村人来说那是向往已久了的,他们太需要快富的手段了。于是那一年,黄土村成了辣椒村,成片的土地成了辣椒地,大部分村民成了辣椒农。三宝俨然成了他们的领导人,神采奕奕,忙前忙后,又是做技术指导,又是联系销路,村里的土地上随时都有他的身影,凡有辣椒处,便有他的脚踪。

母亲仍然像以往那样抚育她的辣椒,有好心人劝母亲,还是种点新品种的吧,有产量又有包销总能给家贴补些经济。母亲摇摇头,说她看过了,品不大正,你们看量,我只看品,你们种你们的,将来想吃了尽来摘。好心人都笑了,说他婶子说的啥呀,我们自己都是种辣椒的人了哪还用再吃你的辣椒呢。母亲便不言语,只忙着浸她的老品种,时节已到,不能耽搁了。

在母亲开地时,父亲终于恼怒地夺下了她的锄具,喊喝道,也不看看时申,大家都种辣椒了你种那还有什么用,谁还来吃呀,别浪费时间了,好好营务你的庄稼,到时候人家都卖了辣子发了财,你不怕人笑话?都是种辣子的,你种个什么结果,人家种个什么结果。母亲不言语,停了阵子说你要是眼红就自己去种吧。父亲更生气,骂她老顽固,社会发展了,人就不知道换个地方动弹动弹。母亲还是不言语,庄稼地里下来,悄悄去了她的辣椒地。

鸟儿叫了,草儿绿了,蝴蝶也蹒跚学舞了,春眼看要过了,母亲的辣椒苗出了三四片叶了,翠油油亮晶晶一满畦一满畦的都是。母亲手搭着凉棚向村里望,该出苗了呀,这些人咋还不来接苗。望了一阵,就望见了各自在自家地里忙活的村人,她似乎才刚刚想起今年大家都种辣椒了,他们不需要她的苗了。她便停了自言自语,男人不来帮她了,孩子也不来帮她了,村人也不来帮她了,她只好自己去移苗,常常弄到大半夜,苗育的太多,她又舍不得丢,只要是能种的地方她都种,边棱地畔都插满了。

春去了,夏来了,艳阳灼灼,辣椒棵拉开架了,各家都更忙碌了,母亲也比往常繁忙了。三宝从外地搞回了肥料,村人说这是化肥,乡里购销处整袋整袋的卖,价格便宜。三宝说你们错了,这可是正宗的辣椒专用肥。识字的人看一看,真的那上面写的是专用肥,大家就称赞三宝是个有心人,处处想着大家,现在的年轻人少有这样的了,并且还对着他翘了大拇指。既然三宝这么好心,大家还能再挑吗?纷纷买了专用肥,虽然价格高了些,但毕竟是专用的,三宝能给村人弄来比原来长得好得多的辣椒种,弄来的肥也一定错不了。

根旺在忙的间隙里转到了母亲的辣椒地,看看那些辣椒,感叹说他婶子啊,时代不一样了哇,新苗子就是比咱老苗子好,长势那叫厉害,比你这个个头高半截。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满是愉悦的兴奋的希望。母亲不说话,站在地头愣神。根旺看母亲不言声,就说罢了我把家的种子给你些吧,换换品种,你还是咱种辣子的好手。母亲还是不言声。根旺就又说他婶子罢了我给你放在地头,你自己看要不要换着种吧。根旺觉得母亲是面子上下不来,多少年种辣椒的人突然被大家忘记了,谁心里都会不好受。根旺用手拂一拂母亲的辣椒棵,说他婶子,现在三宝弄回了专用肥,家家都在用,真的比我们的土肥强,那辣椒棵子长得贼拉快呢,我给你捎带过来些?母亲还是不言声,根旺就叹口气走了。根旺快走到地头时,母亲说麻烦你来说这些,肥我不要,啥都得稳着来,急肥催不出好东西。根旺摇摇头,叹着气远去了。

这一年,母亲成了孤独的奋斗者,连我的父亲也恼怒她不知时务,不愿意去帮她了。我有时间的时候,就去母亲的辣椒地里,总是见母亲默默做着自己的工作,额上的发尖挂了几颗汗珠,在夕阳的余辉里亮晶晶的,仿佛是夜里的不规则排列的星星。母亲低着头,手中不停歇地忙碌着,很难揣测母亲心里的想法。我去过别人家的辣椒地,他们的辣椒确实长得又高又壮,那辣椒果实也是肥肥大大的,数量也比我家的多得多,个个透出亮光,仿佛在宣告它们无可比拟的优势。

母亲做累了,就坐在地头上休息,捋一把垂下来的头发,头发就全粘贴在一起了,然后她长长舒一口气,似乎是为吐掉劳作的疲劳。

“妈,三叔家的辣椒比咱家的长得可好呢,果又多还大,棵子就像豆棵子那么高。”

母亲听我说完,抬手抚一抚就近的那棵辣椒苗,辣椒便摇晃几下,似在回应母亲的爱抚。

“妈还是更愿意种咱的土辣椒。”母亲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远处“你觉得咱家的辣椒已经不好了吗?”

“不是,妈,我是觉得现在社会不一样了,有些该改的就要改一改。”

“妈的辣椒是最好的,改了就不是了。”

也许是这样。

母亲种辣椒这么多年,她自己并不是喜欢吃辣椒的,她多送人了,为什么却一直坚持种,我曾问起过她原因,她没有说什么,只说你喜欢的话就吃吧。

母亲培养了我吃辣的本领,我却无从知道她为什么要坚持种辣椒,而且是已经不比别人家好的种类。

日月如梭转眼过,这一年的大收获时间到了,辣椒其实一直在熟,三宝说数量太少,值不得收购商来拉,教大家先储藏起来,他有一种办法能使半熟的辣椒在窖里保鲜一个多月,现在村里的新辣椒已积攒了足够的数量,商人按合同要来收购了。我们的山村成了周围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三宝约好的收购商来了,是开着大卡车从我家的地畔开过去的。这是村里第一次来这么大的车,我们村距离真正的公路大概有六七里远,为了能让收购商的卡车开到村里,三宝号召村里几乎所有人参加了加宽土路的工作,连孩子们也欢跃着参加到队伍里去了。那条以前仅能开得进三轮车的土路被修得宽而笔直,大卡车轰隆隆响着碾过土路,吸引了全村人尾随跟踪,尘土飞扬中人声鼎沸,好象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汽车的车轮在我家地畔碾下了两道深深的印痕。那天,母亲就站在地头,她看着车来,又看着车开进村子深处,热闹的场景消失在村子的另一头的时候,母亲拄着锄把呆呆看了半晌。秋风吹过,掠起母亲额前的半白的头发,飘起又落下,落下又飘起。姐妹们跟着村里人一起去看热闹了,只有我在帮她整理秋熟的辣椒棵。这个下午,我觉得母亲很孤单,我也很孤单。

“妈,要不我去问问,看人家收不收咱家的辣椒?”我试探着问。

母亲不说话,回过神来,继续用锄头挖着辣椒棵。

晚间,姐妹们兴奋地讲述着村里人各家卖了多少钱,还说她们算是见着真正的有钱人了,那个收购辣椒的商人包里装的都是崭新的钱,一沓一沓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母亲将新收回来的辣椒棵植在向阳的墙边,仔细地埋上土,饭也没吃就去睡了。到了半夜的时候,姐姐忽然叫起来,是母亲的呻吟声惊醒了她。家人都起来了,父亲摸了一把母亲的额,说高烧得厉害,得赶紧去找医生。母亲却阻住了,说窗台上有柴胡根,熬一碗汤就行,不过是白天被风吹了,不是什么大病,自己的病自己知道,都不要大惊小怪。

可是第二天,母亲没能起来。烧虽然退了,但当她挣扎着要起来时,竟然差点跌倒。母亲向来身子骨结实,一年四季不知道什么叫病,她是天天坚持在地里的,忽然间就病得这么重。我们都要为她请医生,但她说一定不要,在外面也别张扬,她的病自己知道,养养就好。我们都知道母亲的性格,既然她不允许,只好作罢。

家人都出去忙事了,我留下照顾母亲。母亲叫我到炕头,拉住我的手,我看见她眼角闪着泪光。

“妈,你”“我没事,这破身子,唉,咋一下就不行了呢?”她想是自言又像是对我解释“昨夜没睡好,眼涩得很。”

停了一阵,她又说:“我没事了,你去把地里剩下的辣椒都收回来吧。”

我犹豫着,不知是该留下还是该下地。从窗户望出去,墙上全挂的是成串的辣椒,三壁墙都已挂满了,艳红艳红的,整个墙都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往年,村里所有爱吃辣的人都会在地里拿走一些,我们留下的不过是几串,今年却累积下了这么多。

母亲大概感觉出我注意院子里墙上那么多的辣椒了,就问:“你,觉得那些辣子太多了?你是担心它们没什么用还要花费心思花费时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三宝的新辣椒的确是比我家的产量高而且给乡亲们带来了好处。母亲也收获了这么多,可是它们只是被挂在墙上,而且可能是挂一整个冬天或者更长时间。

“是好东西总不会没用的,妈的辣子一是品种好,二是味道纯,三是养法地道。村里那些辣子他们种得太急了,辣子这东西急不得,再好的品种也要用圈肥慢慢养,水肥太大是能提高数量,但会吃辣的人一吃就知道不一样,如今村里人使着大肥大水,辣椒的味道一定就下降了,再说他们本来选的品种就一般,还那么使力上水上肥,都长成水袋子了,哪还算得是辣椒呢?”

我点点头,母亲没什么文化,但是能讲出这么多种辣椒的道理来,一是她有多年的经验,另外她一定也想了很多,她的话很有道理,有些事心急了确实要坏事。

这一年的冬天,我家是在墙上挂了格外多的辣椒中过完的。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没想到一直身轻体健的老妈妈竟忽然就病成这样。

快过年了,村里人要辣椒做辣品,他们的辣椒都卖干净了,只好来寻母亲,母亲指着满墙的辣椒说,自己去摘些吧,那些人就各自摘了些去,临走时还说他们自己种的辣椒就是个头大数量多,基本没什么辣味,所以都卖净了。我看见母亲露出了笑,很轻微,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过年的时候,墙上的辣椒还是有很多,连贴对联都没地方下手。母亲笑着说这么多红辣子还不顶个对联红?干脆用辣子代替对联吧,惹得父亲又对她怨气满天,说母亲这是死要面子,害得我们连对联都贴不了。

冬去春回,花儿又开鸟儿又叫了,母亲也恢复了健康,我们的担心也都放下了。她又像原来那样屋里屋外,家里地里忙碌起来。但是当她将辣椒种又捂在怀里催芽的时候,遭到了全家的一致反对。父亲说要种就种新品种,不种就好好种庄稼,花心费力地浪费了做务庄稼的时间却没什么意义地种那些废品,多少年种辣椒的老人手却把个东西窝在家里,丢不起那人,如果不换品种,那就坚决不能再种了。姐妹们也反对,说与其那样,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养病。

母亲沉默了,脸上一片黯然,她掏出了怀里的辣椒种悄悄地放在碗里,出去了。但是等我们再发现,母亲的辣椒已经发芽了,并且她也已经忙着往地里下种,这让父亲大为恼火,母亲坚持说自己是不会耽误地里的活的,父亲虽还是生气,但也不能再阻拦。母亲是如此地执着,她的操劳继续着,为了不让父亲再说什么,她在庄稼地里绝不模糊,这的确使父亲不再好说什么,反倒担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有时劝母亲说不要那么挣命,庄稼他一个人可以做务好,你要管辣子就去管吧。母亲却仍然只在空闲时间里侍弄她的辣椒,即使这样,母亲的辣椒仍然能长得繁盛,到夏末初秋,那艳红艳红的辣椒依旧要挂满墙。母亲将历年的辣椒都收起来,储藏在石板做的囤里,她的这种方法可以使辣椒储存几年都不起虫子。

村里那些好辣的人有时来和母亲要辣椒,他们说还是母亲的土辣椒算得是辣椒,他们自己的那种只能去卖,吃起来没什么味道。母亲便笑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指着满墙的辣椒让他们自己去取。每年收购商的汽车都在接近秋天时开进村里来,似乎来得人比以前还多了。村里人尝到了收益的甜头,好多人扩大了种植面积,而且他们也想了种种办法增加辣椒的产量,人们已不满足于三宝的肥料,他们自己买了成袋的化肥施进地里,他们的辣椒像疯了一样长得简直成了小树。这对于三宝来说实在是意外,人们渐渐不依赖他的肥料了,村民已发现施给庄稼的化肥比三宝的专用肥更容易催长辣椒。三宝警告说辣椒可不能这么种,种坏了没人收那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但是没人听他的,人们只关心产量有多少,至于别的,辣椒又不是自己吃,只要收购商不挑,三宝挑个啥呀。

收购商来的时候,仍然要经过母亲的辣椒地,几年里,那车轮的印痕年年加深,几乎碾出一条大路来。车子来的时候,母亲站在地里看,目光直把车送进村里深处;车子走的时候,她的眼神又将车送出村外。在这时,母亲的眼睛里仍然能看到孤单和困惑。我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把我家那满囤满仓的辣椒拿去卖,几年里,她似乎忘记自己收获的那么多辣椒了。我后来很担心,也迷惑,母亲所收下的那么多辣椒再放几年就要坏掉了,她却每年仍然要种,这么多的辣椒将来可怎么处理呀,总不成就那么白白扔掉吧。母亲自己却好象从不担心。我问起她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好东西不怕没处要,总会有用的。话是如此说,但我知道母亲心里一定受了太多的困扰,几年来,母亲的白发渐渐多了,皱纹也日日加深,她虽还是如以前的忙碌勤劳,但在辣椒地里侍弄时,偶然抬头张望,我便看到了她的困惑与忧郁,母亲心里不像她的笑那么轻松。母亲说好东西总不会没用,可是有什么用呢?从村里大面积种辣椒起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母亲的辣椒也积攒了五年,数量已多得惊人了,这么多的辣椒现在完全没有迹象表明它们会有什么大作用,不过是村里人在需要的时候取走一少部分罢了。

九一年,我考上了重庆的一所大学,母亲很高兴。在我要走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到了大地方,千万要注意,大地方有大地方的好,大地方也有大地方的不好,千万不要着急,看清楚好与不好的东西再决定你要做什么,慢慢学,过几年回来,我要看到你比现在的你更像你。”我半明不白母亲的话,但又隐约觉得她话里的含义,大概就是她常常说的做人要纯正,就像她的辣椒那样。

到了重庆,我才知道辣椒原来有这么大作用,竟然可以这么盛行。重庆就是个辣世界,辣世界培养了辣妹子的性格也能做成一项大产业,重庆的辣味产品行销全国,也做出了不少的知名品牌,我算是开了眼界。上学期间,我结识了当地一个叫阿刚的学生,后来我们成了至好的朋友。有一天我说起自己母亲的时候就提到了母亲爱种辣椒,母亲的辣椒种是从外婆那得来的,据说是极好的品种。阿刚说如果确实是好品种,那一定会受辣味爱好者的欢迎。最近这些年,四川的辣椒不少都变味了,水分太大,肥料使用也太滥,导致品质下降,经营辣味的商家也很犯愁。他说他的叔叔就是做这个的,所以了解情况,然后阿刚要我把母亲的辣椒拿些去给他叔叔。我赶紧写了一信给邻村的同学,不久一包辣椒寄到了学校。阿刚拿去给他叔叔看后,那位商人大为赞赏,之后就要求与我签定合同,说我的辣椒全部卖给他。我说明了情况,他表示为难,因为重庆距我家乡的山村两千多公里,我家辣椒的数量还不足以用车去拉。我也很为难,想帮母亲做点什么却又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能将那些辣椒运到重庆来。最后阿刚的叔叔说等他到西边做生意时去我家看看,我很高兴并感谢了他。但没过多久,阿刚的叔叔又找来了学校,他还领了另一个人,介绍说这是重庆饮食协会的什么领导,还是某大学的教授,叫柳易,是辣椒鉴别方面的专家,他已经看过我家的辣椒了,对这种品种很感兴趣。

接着那位专家用厚眼镜后面的眼光打量我,满是疑惑地问道:“这是你家自产的?”我点点头。

他显得更为诧异了,说道:“啊呀,真是难得呀,这种辣椒的原种叫‘特号一品红’,十几年前我在西北插队时吃过,当时并不知道它有专用名,但是那种纯正的味道确实令人难忘,返城时带了一小包给我的父亲,才知道那叫‘特号一品红’,我父亲说这是外来品种,加之我们本土特有的气候特点和杂交技术,发展成了辣椒里的一种极品。可惜当时政局很乱,大家都忙着搞政治运动,这东西就没能发展起来,我父亲在那场大动乱中早逝,这种辣椒也没能保留下来,实在遗憾。后来我继承了父亲的遗愿做了这行,但寻找多年再没找到‘特号一品红’的踪迹,我想它已经断绝了。其实种这种辣椒的人应该还有,可惜人们不懂得,大肥大水地催,结果品质慢慢地就差了,所以等于这东西绝种了。我不知道你家种辣椒的是什么人,竟然能把这罕见的品种保留下来,而且其色味醇厚程度还有所发展,这人一定是个行家,深谙其道呀!”接着是一串对‘特号一品红’的评价,可是那些专业术语我几乎听不懂,不过大致意思和母亲曾说的那些话差不多。

我深为震动,想不到母亲多年来一直努力的辣椒原来还有着这样不凡的经历和地位。当下向那专家大体介绍了母亲和她种辣椒的方法。他又感叹唏嘘一阵,说一定要亲自去看看,考察一下土地特征,如果合适的话一定要推广种植。他对阿刚的叔叔保证说这品种将来一定有大前途,会发展成大产业。那位商人很信任专家的判断,柳易是他聘请的顾问,两人合作多年,彼此非常默契和信任了。

得到默许的柳易立刻来了精神,即刻就要我请假带着他去见我的母亲。他说现在是暮春时节,虽然时间稍有点晚,但还是来得及做些补救的,如果够条件,就在我家乡推广种植,时机不等人啊。阿刚的叔叔则全权委托柳易去办,并且说来往的路费都由他包了,既然是个上好的品种就不该再耽搁。

我告了假和柳易搭车赶往家中,一路上柳易反复拿出那些辣椒样品来观察,好象那东西有多么抽象难解一样,他拿在手里摩挲一阵,又对着光线看一阵,或者搁在嘴里品一品,闭起眼品味着。我问他这东西真有那么神吗,值得这么用心?他摇晃着脑袋,点一点头,极其陶醉的样子,开始发表自己的见解了。

“种植这行,需要的是耐心和坚持,而且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最是急不得,各方面都需要细做调理,逐渐把品位调起来,考验的是人的一种品质,品质,你明白不?但是你知道好品种得到不容易,保持就更难了,物种是容易变异的,和水肥有关系,土地特征也重要,还与外界环境关系密切。我遇到过些好品种,可惜种几茬就变味了,需要重新育种,而且重新育的种不一定能达到最佳状态。人们太急了,这对我们是不利的呀。你的母亲能把‘一品红’保留下来并且有所发展,她一定是有诀窍的,她是一位高人,我很想向她请教。”我赶紧解释说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农民,她是有与别人不一样的做法,但确实不敢担当高人这样的评价。

老教授却认真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七十二行,行行有能人,你觉得什么样的才算得是高人?敢打敢杀?高官厚禄?明星贵族?年轻人我告诉你,人的高与低不在于看他做什么,也不在于所做的事情的大小,而是要看他做得怎么样。你的母亲看起来是个普通农民,但是她能把一种辣椒种到极致,那是需要很好的心理品质的,这就是高人。从某种意义上讲,物品既是人品,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表示了我的理解。想想教授的话也是,村里那些种辣椒的乡亲们确实是很着急的,母亲也说过和教授类似的话,只是从目前来看,村里那些辣椒种得也满好,给家家带来了不小的实际利益。到底他们的话是不是全对,当时我还缺乏社会经验,不能做出准确判断。直到后来的事实做了证明,我才信服了教授与母亲的观点。

我和教授回到了我安静的家乡小村,这里一切都在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各家已忙着移苗了,远远就可以看到地里人们的身影。母亲也下地去了,我到外地上学后母亲少了帮手,她比原来更忙。教授连水也不回去喝一口就要求我带他到地里看看。我们到了母亲的辣椒地里,教授很诧异,他反复问我这就是种植‘一品红’的土地?我回答后他还是不大相信,蹲下抓起一把土摸索着看了半天,仿佛那土里有非常复杂的令他看不懂的东西。在找到母亲苗地后,教授几乎是扑过去,蹲着抚摩着那些绿苗,嘴里不停地感叹着“难得,难得呀,这样的种植条件却养育了这么好的品种。”老教授的这种感情,当时令我很感意外,直到后来我在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后才有了切实的体验,一个人执着于某项事业多年后,确实能生发出特殊的感情,大概用欣喜若狂来形容某种忽然所得也是准确的。

这一晚,母亲和教授进行了长谈,这是一场特别的会话。一个是教授,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是农民,大字不识的文盲,他们用不同的语言交流着相同的体会,竟然打破了界限找到了共识。在路上的时候,教授曾担心母亲会不会不愿透露种植的秘诀,对当今社会来说,母亲的经验应该算一项知识产权,如果拿商业行为的一般规律讲,也是一种商业秘密。我笑着对他说那就看你肯出什么价了,这可是我母亲花了大半辈子积累的经验,开不出满意的价你可能就什么都得不到。教授当时满眼着急,甚至有点忧心忡忡,看得我心里笑了一路。教授参与商界多年了,习惯于用他的经验来判断所有人,我的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她心里还没有他们的那些观念,母亲可能有隐私,但没有秘密。现在,他的担心完全被打消了,母亲详细谈了自己种辣椒的各个方面的要领,母亲的坦诚令教授大为感动,他想不到母亲会这么轻易就把秘密全盘告诉自己,不免又感叹唏嘘良久。

大概是受了母亲的感染,柳教授居然学着母亲的样子盘腿坐在炕头,拉开了话匣子:“大嫂,你知道你种辣椒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什么地方吗?”

“你是大学问家,有知识的人,我哪知道那么深,我就知道要种好辣椒得实实在在来,心急是吃不到好东西的。”

教授眼镜后闪着光,又有点激动了:“多么朴素的话语,道出的却是至理。时代的发展速度确实是太快了,那些好的传统正遭受着冲击。糟粕是该丢掉,但美好的却一定要保留下来,否则我们要重做建设那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呀,我们都没有权力阻止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可是我们也绝不能为求得速度而变得狂热,违反了规律那是要遭报复的,可是你看,我们已经有多少千年养成的传统似乎在一夜间就被冲垮了,这到底是在进步还是退却,唉,可惜不明白的人太多”

母亲已不大听得懂教授的话,我却不由陷入深思。

第二天,教授说他要回去了,如果我要返校的话就跟他一起回去。我很意外,按计划,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为的是帮教授在村里做宣传,推广种植,现在他却要急着回去了。

我问柳教授:“是我们这里的土地不适合做推广吗?”

“不是,昨天我已经看过这里的土地特征了,虽然没有做详细的化验,但也能大体判断出这里是适合种植的,既然你母亲能在这里种好,其实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那为什么不做推广呢?”

“根据我和你母亲的交流来看,你们村现在还不适合大面积种植。”

“这是为什么?”

“唉,人们正处于利益的狂热中,恐怕还是要把这绝品种坏呀,还是让教训熄灭了他们的狂热心态后我们再来,那时他们能学会如何遵循规律的,不需要我们宣传就一定能顺利进行了。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再来。”

“你不打算说服他们?”

“这时候能有人信吗?有人早已讲过了啊。”

“哦,那阿刚叔叔那边怎么交代?”

“我会给他讲清楚,要想获得最好的,需要耐心。”

九四年,我们村的辣椒终于遭了厄运,收购商说去年他们拉回去的辣椒几乎赔尽,因为厂商不再要他们的辣椒了,理由是各方面的品质已下降严重,做出的产品销路不畅。多年来村民们种得很顺利,年初连合同都没和收购商签定,大家都来找三宝,三宝摊着手怪大家不听劝阻,都是大化肥坏了事。这次村民们的辣椒被串起来挂在了各家的墙上,但奇怪的是那些辣椒没有正常风干,不久都成堆的烂掉了。柳教授得知消息再次来到我们村,他是带着阿刚叔叔的使命开着车来的,他的轿车吸引了正在困惑无奈中的村民。柳教授并没有做什么宣传,他只是高价收购了母亲这些年来积攒下的所有辣椒,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大嫂的辣椒因为搁置了些时间,所以质量稍有下降,否则还可以卖更高的价,即使是质量下降,也还算是上品,这是用心种出来的。以后,你们谁的辣椒能达到大嫂家这样的水平,我将全部收购,如果达不到,我一颗都不要。

在众人的一片哗然声中,我看到母亲脸上悄悄地流下了泪,但她是笑着的。

此后的几年,母亲一直是村里种辣椒的技术指导,不管谁家的地里有了什么情况,母亲总是能热心去过问,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家地里也种着辣椒,她还带着三宝,她大概是怕我们姐妹有什么想法,解释说你们都当了干部,今后也不会种这东西了,就让三宝跟着学吧。我和姐妹们要她和我们去住,她说自己在村里住惯了,再说在村里她还有用,跟你们去城里只能给你们添麻烦又没什么作用,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再跟你们去。但是,这点福她却没能享受。

我的母亲她太累了,从身到心都累。新世纪到来的那个春天,姐妹们打电话给我,要我火速赶回家。等我告了假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已是一片悲凄,我的母亲,她是在别人家地里做指导说着话的时候就忽然倒下的,抬回家不久就赫然长逝了。

办完母亲的丧事,父亲把一包东西交给我和姐妹们,那是一包辣椒种,亮晶晶黄澄澄的辣椒种,是那种最纯正的‘一品红’。同时父亲还交给我们一封信,父亲沉着嗓子说你妈没能等到你们回来,临终前叫根旺大小子根据意思记了这些给你们,唉,我们都辜负她了呀。

“儿子和女儿们:

妈本来觉得身子还硬朗,能再支撑几年,去你们各家转转看看,你们都有新家了,妈却连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妈对不起你们呀,更对不起孙子和外孙们。我这身子没想到说不行就不行了,你们别怪妈,活着的时候没能为你们留下更多的东西,这不是我的本意。现在,这些就不说她了,妈只想向你们解释一件事,免得你们误会。

我这么多年种辣椒,这是按你外婆的遗愿做的。

你的外公,他喜欢种辣椒,也喜欢吃辣椒。他的辣椒种的那是受人称赞的,人品也好,本分老实,心地公道,但是他在重要的时候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你外公当年本来是向着咱共产党的,也一直给他们做事。有一年国民党军来了,占了村子,你外公一看国民党军势力这么大,就说共产党是打不过国民党的,所以就要投靠国民党。当时全家人都骂他,你外婆苦心劝说,做人不能这么没三没四的,墙头草软骨头那是要招人骂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共产党是为咱穷人的。但是你外公他到底也没听家人的劝,就投了国民党。后来共产党的红军打回来,你外公跟着国民党军跑了,但是再往后,国民党军说你外公是共产党的探子,是他给了共产党情报他们才失败的。我们家人都很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后来你外公被国民党军给吊死了,我们连个尸首都没见到。你外婆听到消息,哭得三天没进一颗米,睡了半月才爬起来,起来就天天对着你外公留下的那满墙的辣椒串发呆,嘴里总在念叨‘做人不正,自有天命’。再往后,她就种上了你外公留下的辣椒,她说要是你外公把人做纯了,是不会有那场灾难的,现在她要把辣椒种纯,告戒后人做人就得像她的辣椒那样,纯净平和。你外婆临去世时,把一包辣椒种交到我们手里,一再叮嘱说咱家是用人命换来的教训,你们得把这教训传下去,告诉我们的后人,做人不纯,那就是对祖先的不敬,我在地下也不能安心。

我来这里后,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你外公的问题在搞运动时又被搬出来,为此你大舅他们受了不少气,这更让我下了决心要把辣椒种好,将来传到你们手里,一直传下去,让你们记得一时的错误将会牵连多少代人。但是后来社会不一样了,在我看来不算纯正的做法好象都行得通了,我犯了愁,不愿意让你们的外婆在地下不安,又怕你们受了我的影响在新社会里吃亏,我花了十几年时间在看,越看越拿不准主意到底还要不要把这些传下去,我是眼看着村里那些人他们是怎么种辣椒卖辣椒的,那是不好的做法呀,可是他们就是比咱家过得好。你妈的辣椒是好的,可就是没人要,社会不一样了,万一要是你们受我教育跟不上新社会,那可咋办呢?好在后来终于不一样了,柳教授让我的心又安下来,看来无论什么时候做人纯正都是没错的。

现在我把辣椒种留给你们,不是让你们再去种它,是让你们记得这些,学会怎样去做人做事,你们都当了干部了,不能再继续种辣椒了,但是做人做事一定要像种辣椒那样,平平正正,塌塌实实,这是妈的一点希望”

在姐妹们抽泣声中,我小心收好了那包辣椒种

从那时起到现在,我的阳台上年年都种着一棵辣椒,初秋时节,那棵子上便挂满了深红如血的辣椒果,那不仅是辣椒,更有着一代人最宝贵的东西儿子懂事后就问我,爸你又不吃辣椒,为什么老要种?我站在那深熟的辣椒前,给他讲着母亲和外婆的故事,并且告诉他,你将来也一定要学会种辣椒。

儿子很懂地点着头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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