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咸阳

清晨,石狐子掀开车帘子。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姒大哥去登记工籍,莆监正陪城门吏清查物资,宁师兄往葛覃馆,甘师兄和采苹姐煮了粥,让我给你端一碗来,另外,这里河水清澈,我背你去沐浴。”

秦郁也已经醒了,正趴在被褥里,拿着权与衡,摆弄着二十余枚秦国的圜币。

“先生?”

“青狐,这个圜钱……”

“先生,入乡随俗,春天到了就当去河里沐浴的,再说,你也应该洗澡了。”

冬禁解除,城郊正举办雩礼。

神社,童子身披五色彩衣在雨神屏翳的面前跳舞击鼓,乞求今年雨水丰足;林间,鲜衣公子踏过浅滩追逐姑娘;树下,黄发与垂髫投点子行六博棋,享受天伦之乐。

入秦以来,这是石狐子第一次看见大欢庆。秦律严明,重农抑商,就连士子宦游也必须有公验,否则不得借宿民家,更别提大兴商市。石狐子怕秦郁错过了这段春光。

“好,好吧。”

秦郁不知道是谁告诉石狐子说仲春河水适合沐浴,他怕冷,本不想,可又奈何不了自己是残废,而石狐子年轻力壮,只好依依不舍放开圜币,喝完麦粥,任石狐子把自己拖出去,放到河里泡了一下。泡完,擦干净,他才能继续说圜币。

“先生,春天美不美?”

秦郁想了想,回道:“还行。”

秦郁知道,石狐子掌握铭文之后,一直想学用火,但因为用火需要使用锅炉设备,而他没有教学的场地,所以就先搁置了教程,先和石狐子讨论秦国钱币。

秦圜是模仿魏圜铸造的,虽然近年改进很大,但在形制铭文方面仍略显粗糙。

“青狐,沿途,我让人收集秦国各地圜钱,都在这,其中呢,有这个,上郡十年前铸造的,也有这个,栎阳三年前铸造的,从铭文你能看出什么道理吗?”

秦郁钻回车中,小心地挑出五枚圜钱,圆形圆孔,放在石狐子的眼皮子底下。

石狐子思忖了一阵子,说道:“秦国的铸币点少,从铭文看,只分咸阳、雍城、栎阳、汉中、上郡五处,如此,国内大的矿区估计也只有这五个,资源很少。”

秦郁点点头,道:“这是其一,其二,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自少梁、栎阳到咸阳,虽然矿产稀缺,但,从行经田地的情形看,农户春耕所用的农具,已经全部普及为铁制。”

石狐子道:“确实奇怪,锐士是秦国最精锐的部队,尚且不能够使用铁剑,而河西新设的郡县乃至乡里,官府却不仅拥有铁具,还能够把铁具下放给普通农户。”

秦郁道:“秦地广阔,要实现这样的取舍并不容易,这说明,邦工室对地方冶治掌控全面,且,他们是严格按照邦府的计划布置工事。”

石狐子嗯一声。

阳光洒进车厢,照在圜币。

闪闪发亮。

他看着秦郁,有些走神。

秦郁见此,笑了笑,让石狐子依次权衡秦国圜币,看看哪个重,哪个轻。

权衡之后,石狐子发现,即使有明文规定,同样铭“釿”的钱币,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重量仍有细微的区别,究其原因,除了磨损腐蚀和矿金本身的成分不同,还有可能是工艺发生了改进,亦或是,当地的经济发展情况发生了变动。

秦郁想找出对应的关系。

“青狐,拿秦国旧都雍城的这些圜币来说,纹案十年没有改变,已经和东边咸阳、栎阳产生了差距,可,同样是相隔甚远的汉中的圜币,它们,却紧跟咸阳的步调,积极改范,这就可以窥见三地工室之间的关系,当然,重量方面,所有圜币偏差都不多,这又说明秦国衡制恒定,律法在东西各地都能执行。”

“先生,我知道了。”

秦郁说完这番话,见石狐子仍捏的是错的权环,才觉得有必要过问,便把铜盘的权环抽掉,使那衡器的锁链哗地滑下,落了满地:“在不在听?”

石狐子一醒。

“在。”

石狐子不敢吱声。

这段日子,贴身服侍秦郁,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渐渐心生一种想要照顾秦郁到老的念头,他明知师门还有那么多人,却只想由自己来做这一个人。

“在想阿葁?”秦郁道。

石狐子道:“是,呃,不是。”

秦郁摇摇头,又哭笑不得。

这时,侍从通知入城。

石狐子道:“先生,咱们进城。”

※※※※※※※※

师门在门口集合。

秦郁卷起帘子,迎面是一座阙楼。

他自然听说过,咸阳初建时,一位法家士子在这里造起阙楼,名之为“门”。二十年过去,士子已被车裂,然而,咸阳历经修砌,及至四门,如今已是离宫别馆,亭台楼阁,繁华连绵十余里,渭水穿行其间,如银河亘空。

不似垣郡年久失修,这里处处还在夯土垒墙,挖排水道,一根根粗壮的圆木,一块块玉石,不断从坡道运上工地,可见,咸阳仍在以赏心悦目的速度成长着。

青春。

过门时,秦郁所想只有这两个字。

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大道,铺开了二十万人的世态。道路整齐宽阔,楼阁鳞次栉比,绿酒、铜器、盆栽、木雕、宝剑,香气与酒肉的腥气扑面,难以分辨。

纷繁烟尘之中,众人还看见一列喊着口号行进的卫队,他们肩甲纹狼,长剑悬腰,戈戟朝天,路线笔直,动作一致,眼睛炯炯有神,守着人眼看不见的律法。

此刻,姒妤接他们来了。

“先生,冶区在城西,咱们先去安顿。”姒妤说道,“近来,大良造新设‘大匠’之位,各地应聘的工师很多,咱们不管宁婴,得赶紧抢一个院子占着。”

秦郁道:“好。”

姒妤顿了顿,道:“先生,另外还有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恐怕有些影响。”

秦郁道:“什么。”

姒妤说道:“方才交公孙将军的判书时,我听见路过的几个工师说,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正就是铸造‘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的工师。”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苦笑。

“冤家。”

※※※※※※※※

咸阳城西,将作府,邦工室。

院子正中的石头缝里插着一把长剑,剑锋已折,而近剑柄处的铭文依然可见。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工师,秦郁——冶,毐”

这是一片绵延十里的冶区,从北宫而起至太阳落山之地,尽是铜与铁的园地。剑石的左面是执掌土木工程的三座司空府,剑石的右面是负责兵器制造的寺工府、诏事府、铁工兵室和弩工室,而剑石的正对面,便是直隶将作府的邦工室。

无论是贡品、商品还是战场所用,按规矩,每批运出的剑器都要先到这块刻有秦郁铭文的剑石面前,迎着刃磨上一道,因而,不过一年,剑身已是伤痕累累。

此刻,剑石之上躺着一个人。

“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洛邑周室桃氏烛子的真传弟子,鲁国公裔孙之后,姬氏秦郁,今日入户了。五年前,我派遣六百学徒为偷他的冶铸工艺,你们笑我是一个疯子,现在,我的学徒把秦郁师门四十余人全请来了,你们,就别笑了。”

大家都围着他笑。

那人胡子长长,脸上盖着一顶斗笠,腿架得老高,嘴里叼一根细长的青草。

是只老仙鹤。

“可笑吗?!”

仙鹤抬起手臂,广袖飘落挂在肩头,三根纤长的手指竖在空中,直指着云霄。

“唉!三!”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揣测。

诏事府长官白廿笑了,他看向铁工兵室的安年,戏道:“安年,你猜老仙鹤又在说什么?他定是说,自己还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洗清邦工室的耻辱。啧啧,垣郡之会,十把长剑,十把全输,这岂是丢脸呐,换我是他,脸都烫得能煎饼了。”

诏事府负责研究先进工艺,与铁工兵室走得近,总在推陈出新。他们机构精简,工作以设计图案为主,本是冶城最风光的人,然而,新工艺要经邦工室批准才能在郡县冶署推行,数年来,他们受制于将作府大监公冉秋,始终翘不起尾巴。

公冉秋,就是老仙鹤。

在咸阳,谁都不敢反抗这位被称为仙鹤的公冉秋,因为,公冉秋活得比咸阳城还久,当年商君在城南盖翼阙时,公冉秋撸起袖子,在城北画出了一座王宫。

宫里,住着当今秦王。

“我看,未必是这个意思。”安年是位女工,平时衣着飒爽,说话也大咧,“老仙鹤性子实在,没准指的是,战场获剑三千,寺工府的老狄又可以省工量了。”

寺工府在冶城的占地用人最为庞大,各类器物的制造流程都是即成,咸阳二十万人口的大小活计都归这里管,不仅是矛、戟、钺、斧,剑、盾,还有马车零部件、锅、碗、瓢、盆、农具皆在这里加工,里面分工也多,甚至设有乐府。

狄允是汉中出身的工师,总是守在公冉秋的身边,替公冉秋挡开一切路障。

此刻,狄允正为公冉秋提着靴子。

左面,司空府,一位青衣笑叹了口气。

他是宫司空王玹,阉人。

“大良造在将作府新设立‘大匠’之位,总领诸工室,原本说好是从诏事府白工师和老仙鹤二人之中选一人的,现在半路又来了个秦郁,变成三人争位了。”

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此言一出,悄悄地传开,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公冉秋一声长叹。

“我说的是,三代。”

白廿道:“什么三代?”

公冉秋绕了绕手腕,说道:“二十年前,他们把合金的浇铸由分铸改进为浑铸,十年前,他们把锻铸生铁编入府库,而今,据说雀门又在敲打赵国和韩国,想用黑金锻剑,那我秦国,岂不是落后了中原整整三代的工艺?!唉,三代!”

一时无语。

狄允看了看众人,平常地说道:“公冉,大良造设‘大匠’之位,本就为了向王上表明强军的决心,而秦郁桃氏名家,精通中原冶术,又受五大夫公孙予推荐,如果真有野心,任‘大匠’是迟早的事,我们应该怎么与他相处?”

“廿。”公冉秋从狄允的手中拿回靴子,俯身套好,把口中的草嚼着吃了下去。

良久,白廿应了一声。

公冉秋说道:“不管诏事府和将作邦工室之间多少误会,不管我否过你多少苦心研制出的方案,我们,那是一起在北宫里挖过粪坑的。我希望让秦郁知道,秦国的兵器落后中原三代,并不是因为我们愚笨,造不出来,而是因为……”

白廿道:“我们穷。”

公冉秋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狄允,去市里转一转,河西打通半年了,看有没有齐锦,给阿葁裁套新衣裳吧。”

狄允说道:“是。”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