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应龙

将军府的习武场和书房之间,有一道爬满藤蔓的长廊,檐下,藏着几处燕巢。

晨练过后,公孙予令人在此摆席,一边看春燕衔泥,一边把公孙邈叫到跟前。

“父亲。”公孙邈起得更早,已和几兄弟在武场过完招式,换了崭新的衣甲。

邈抬起头,留意坐毡后摆放漆夔的几,菖蒲席上还铺设了一层编有云纹的藻。藻席是家中难得用到的,自他记事以来,也就只有长兄成年拜别祖母时有幸见过。

然而,最令他惊讶的不是藻席,而是摆在藻席之上的不起眼的陈旧的红木箱。

公孙邈皱了皱眉。

因三日前桃氏门中弟子来过,所以他知道,这是公孙予为了说服秦郁让石狐子参军而做的准备:“父亲,秦先生固然声名远扬,可,这是先君所赐的星宿。”

公孙予笑了笑。

阅兵后,他的儿子时时刻刻把铠甲穿在身上,整齐锃亮,似迫不及待要出征。

“看来,能佩戴此徽章,你很自豪。”公孙予拿剑柄抵在儿子胸前的铜兽上。

邈不知是何意,突然,身体被猛地拽向前,只闻啪嗒一声,徽章被剑格勾落。“我的章!”邈闪身去捡,刹那,公孙予的剑锋又从他的指缝穿过,刺透了兽口。

“三郎啊,在敌人的眼中,你所佩戴的徽章越多,只能说明你的头颅越值钱。”

“父亲……”公孙邈攥紧手心。

长廊的藤蔓是过世十年的夫人亲手栽种的,邈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慰母亲。

而这些,公孙予不知道。

一对春燕扑扇翅膀钻进檐下,公孙予等它们吐完草泥,徐徐卷起自己的袖子。

由于多次因被击中而脱臼,腕骨的畸突比去年更严重,每次转动都会渗血。

公孙予揉着手腕,说道:“寸功未立,已任百将,这是君上对你的恩宠,为父不能拒绝,但你千万不可轻心,军营之中没有父子,只有将军与士兵,作战,为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行军,如果你犯错,为父用的也不再是家法,而是军法。”

“邈谨记在心。”

“方才,你还问了星宿,问为父为何把先君所赐的传世宝物示以外人,其实,为父一直都没有把石狐当外人,在意的也不是秦先生的声名……”公孙予说道。

“我不是那意思,”公孙邈毅然道,“我视石狐为挚友,我希望与他成袍泽。”

“……而是他们还改善了剑格细节,如此,你将来在交刃的时候就不会因剑格脆裂而被对手去剑,你的手腕也不至于反复扭伤,像为父这样,痛苦后半辈子。”

公孙邈又怔着。公孙予说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把损毁的徽章送还其怀中。

“去练习号令,一会别输给石狐。”

“是,父亲。”

父亲二字,深沉而温热。

这时,长廊尽头飞出几只燕子。

管家报,秦郁已至前门。

※※※※※※※※

秦郁坐着石狐子的推车一路穿过前庭,在管家指引下,来到正对武场的坐席。

因为他以旧疾复发为理由拒绝了秦君,所以接连几天,他都得装成病恹恹的。

与之对比,武场中的身影越发鲜活。

面前的公孙予,一袭软甲,姿态清雅,竟是早就备好了最周详的礼数迎接他。

“先生,别来无恙。”公孙予道。

秦郁一阵剧烈的咳嗽。

“将军恕罪,先生在北郊受了寒。”

石狐子不敢造次,立即把身披广袖的秦郁从车里托抱起来,放到坐毡,一手给摆齐两条腿的位置,一手将腰身扶正,然后拉过木几,好让秦郁的手臂能靠着。

如此孱弱,石狐子也觉得夸张,但秦郁这两天尽是闷在斋中读军法和律令,根本没向他透露过心意,以至于,他已认定秦郁是代表师门来正式拒绝公孙予的。

公孙予笑了笑,坐下道:“秦先生,以往石狐子来府上,就在这武场习剑术。”

“将军不说,看不出是剑术。”秦郁顺下一口气,“我还以为他们在打野架。”

“先,先生。”

石狐子无所适从。

公孙予斟酒:“先生话里有怨气。”

“公孙将军。”秦郁说道,“将军既知周礼,更当知中原人尊师重道,但像将军这样,不打一声招呼,蹲在人家院子外头挖墙脚的,我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唉,误会,天大的误会。”公孙予斟完酒,一饮而尽,“然无论怎么说,先生是客,我先以此酒赔罪,再敬先生以残疾之躯为三军将士铸造良剑的精神。”

秦郁道:“将军,你处心积虑,三番五次勾引我的弟子,这也能算是误会吗?”

“哈哈哈,秦先生真是,真是言辞犀利。”公孙予大笑道,“我不辩解了,一片好心还要被冤枉,这样,让石狐和邈各自指挥百人去斗阵,我们在这里慢谈。”

“那也得先赔礼。”秦郁道。

公孙予看着秦郁那张精致苍白却又无赖的面孔,热情的笑容僵硬在空气中。

石狐子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从未见过秦郁对人这么尖酸刻薄地说话。

“好,赔礼。”

一阵沉默,公孙予终于认栽,长叹口气,抬出了案旁的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秦先生,百年前天火坠于雍城,炼化金石,人言,它与洛邑枯矿同宗同源,处于二十八星宿之东,我祖辈以死士之功得先君赏赐一钧,现在,敢请先生鉴赏。”

秦郁打开。

箱子里是几块银灰色的金属。

秦郁拨弄几下,脸色渐渐转暖。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难得这块黑金的质地与青龙的无异,可以用于补养剑身,实实在在满足了他的欲望,他抬起眼睛,淡定地看向公孙予,准备开始谈判。

“青狐,你去玩。”

“那,我再与邈练一回。”

石狐子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

等石狐子走远,秦郁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手中的黑金锭子,合起红木箱盖。

公孙予眯了眯眼。

管家退下。

“将军,方才对不住。”秦郁正色道,“事实上,我深为将军所动,所以,这三天我仔细研读了律法,在随军监冶的相关规定上,想请教将军三个问题。”

“秦先生。”公孙予也捋平了衣袍,认真道,“听你的语气,难道是同意让石狐子归入河西军籍,听我调度,随部队北迁去最危险的前线做军事工程了?”

“他已成年,将来学成什么样,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得。”秦郁说道,“但,如果将军今日愿意回答我的三个疑惑,那么,不仅是青狐会随你去上郡,将来,将作府也会分出一条支流,源源不断为河西军右部提供具备优良素质的工兵。”

话到这里,对立成为合作。

公孙予醒一醒神,忙倒出酒,连追七八杯,凑近说道:“先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工兵对于军营而言太重要,同批长剑,在我手里只能用一年,在老范玄武军手里就能用一年半,还有挖沟筑寨这些都得拼速度……你说,什么条件。”

“首先是工兵的归属。”秦郁道,“工兵,既然兵字在后,那么理应归属军籍,服从军队调配,但,本质上他们又只是在战地做工的匠人,不可能像士兵那样冲锋陷阵,斩获人头,所以他们的军功应该如何计算?这点,并无公文说明。”

公孙予道:“这也正是我那日去找石狐子的原因,放心,北上练兵之前,我定会向大良造请示工兵的军功折算制度,按照工时或工件来,我们年后就试行。”

“其二,工程的钱款。”秦郁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战地临时开工,征用的多为当地林木矿石,但这项开支的明细完全由军营操作,司空和将作府看不见,我自然担心,工兵在做事的时候会因触碰什么不相干的人的利益而受到威胁。”

“秦郁,你这可是太厉害,如此锱铢必较,我有点难受。”公孙予会心一笑。

“我知道将军难受,所以,将作府愿意承担三分的款项,使用圜钱,换取对河西军右部工程的知情监督权。”秦郁道,“工兵绝不干涉,只需做两份账而已。”

公孙予道:“其三呢。”

“三,其实是不情之请。我希望兵役服满之后,将军能让我门下的工兵自己决定去留,就譬如……”秦郁顿了一顿,“如果青狐还想回我身边,将军就放手。”

“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好,你所说的三件事情,从我河西军右部开始试行。”

公孙予爽朗回道。

秦郁揖礼。

他们的燕巢已筑完。

阳光下,鼓令哨音交替,少年们手持木棒和藤盾互攻要害,一个个英姿勃发。

黄尘朝着长廊弥散。

石狐子发挥得很尽兴,因为他自认为,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将军府练武。他们打的是群架,拿的是木棒,所以公孙邈不是对手。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别的陪练不敢上,而石狐子不知哪来的委屈,硬把公孙邈骑在身下,狠狠揍了一顿。

挨完揍,公孙邈倒甚是不舍,他擦掉鼻血,也忘了说,自己其实让着石狐子。

石狐子自洗手去。

武场恢复空旷。

“先生,我赢了,我们走罢。”

公孙予唉了一声。

石狐子对公孙予行过礼,去扶秦郁。

“青狐。”秦郁温和说道,“你先拜过公孙将军,回去,我为你收拾行囊。”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捏了一下石狐子的脸,笑道:“你看,这么快就开始不听先生的使唤了。”

“先生。”

石狐子笑不出来。

“青狐,跟将军杀敌去。”

“先生!”

一看到秦郁的眼神,石狐子就知道意味着什么,他自由了,他可以去北方那片疆土驰骋纵横,他会结交更多的朋友,学习更多的本领,甚至走上另外的道路。可他突然又难以接受,他低头看着红木箱子,反复劝自己,秦郁其实就是为了那块黑金而把他卖给公孙予而已,他所要做的,不过服完三年的兵役,再回师门。

可惜,他知道不是这样。

穑宴说的话,记忆犹新。

“我只铸剑。”

他想去北方铸剑,是为挣脱桎梏,打磨自己的翅膀,是为能与秦郁并肩飞翔。

他坚信自己会回来,他没有一丝忧虑。

可,秦郁为他铺路,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抉择,就像沙漠中孤独的旅人把皮袋里仅存的那点水倾出,去浇灌一颗不知会不会发芽的种子——那是孤注一掷

“将军,请受石狐此拜。”

石狐子跪拜于地,公孙予扶他起。

一切程式如流水。

素色的绢帛,摁了红指印。

月内,三项提议由将作府和河西军右部将领共同草拟而出,得大良造批准,包括石狐子在内,将作府选派诏事府百名工师作为冶监,编入河西军右部户籍。

年中,各路即将出工。

石狐子在诸坊里又转了几圈,将失蜡铸扇子的秘诀告诉荀三和敏,把保护秦亚的光荣任务交给阿葁和大牛,再去拜别公冉秋,才觉得在咸阳有如此多的回忆。

是夜,银河浩瀚。

石狐子路过菁斋时,见密室狭缝依然火光闪烁,很想进去问话——秦郁已经闭关两个月,除了送吃食衣物的,没旁人进去过,都说,秦郁在用天火修补青龙

石狐子醒一醒神,忍住抠挖青苔的冲动,穿过曲桥和树林,来到姒妤的院子。

“姒大哥在写什么?”

姒妤抬起头,笑了笑道:“写什么,自己看,还不是你在北地的护命锦囊。”

“啊?”石狐子凑近。

姒妤和宁婴托邦司空府问到上郡郡守和冶令的根底,给石狐子列了一份氏族名单:“你要去北地,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忙,就尽量劝你别闯祸,喏,这个带着。”

“这么乱啊,我记不过来,多谢姒大哥。”石狐子打开竹简,手臂都不够长。

姒妤笑道:“如果上面没有,你就看他平时的行为,看他和什么样的人交往。”

石狐子点了点头。

姒妤在百忙之中还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全,他心里暖,一时竟也说不出想法。

窗外蝉鸣不绝。

“姒大哥,这事我必须和你商量,我……”石狐子收起名单,还是下了决心。

“我知道你想的。”姒妤拔了下灯芯,“你想带走上郡那个废人,怕我芥蒂。”

人影飘忽。

“我觉得,我能与疾交往。”石狐子斜靠着窗轩,轻道,“我对他充满好奇。”

“那就带他走。”姒妤道。

“姒大哥,你不要担心。”石狐子看不清姒妤的神情,“我定会把握分寸的。”

姒妤不着痕迹叹口气,拄拐杖走到石狐子面前,敲了敲他的腿。石狐子这才发觉姒妤是让他站直。“姒大哥!”石狐子喉咙里干涩,憋了许久,迸出一句话。

“我的命是你捡回的,如果将来你想让我死,只需给我七天时间交代后事。”

姒妤差点没把拐杖砸过去,一回味,又觉得甘甜,只是淡淡说了句:“犯傻。”

石狐子走回自己的屋子,一路星辉伴着菁斋的火光,在他的步伐边鬼祟作舞。

日子飞快,师门渐渐空出,大家都为新的工程而奔忙去,石狐子也将要动身。

临行了,秦郁却仍未出关。

是日清晨,露水洒满西郊。

号角响起,石狐子身披皮甲,发髻戴皮冠,夹在众多工兵之中徒步朝西进发。

这时,他才守得那追来的马蹄。

“青狐!”秦郁算得分毫不差。

“先生小心。”石狐子揉了揉眼,见云气在秦郁身后涌动,沿途,青草飞溅。

一把剑握在秦郁手中。

剑刃泛出的寒气,从近剑格的两道翼翅流出,顺着纹饰龙鳞的剑脊奔袭,直到剑锋,四面光束汇聚于两条弧线相交之处,剑转动,光影错动,行云致雨。

石狐子仰望着剑,唇齿颤抖。

秦郁用了三个月,重塑剑床,亲手将那块绝无仅有的黑金锻成了一把新的剑。

“先生,那青龙怎么办?”

“青狐,跪下。”

石狐子三拜,双手承剑。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日,秦郁赐了他属于自己的剑,剑的名字是应龙。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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