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月洞窗、茜纱橱,黄杨木格子架上的蝈蝈叫得正欢,架旁一张美人榻,榻上铺着紫色织锦攒成的秋被,被的一角松散地搭在地上,另一头隐约可见埋藏着一记玲珑的人形,皓腕微露,檀发如丝,的面颊贴靠着一只墨色银边的艾香枕,看不清正面,只听得满室幽静中一记惊鸿之音袅袅响起:

清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红馆度日如年

雕花红木大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未见人影,先闻其声,丝竹美玉般动听的声音夹杂着嘲讽说道:“哟!又犯酸了!受罚都不老实,整日里吟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难怪你总是长不了教训,都是这些酸腐玩意儿给带坏的!”

“哼!该着你如此大呼小叫了!”榻上之人歪斜着撑起身子,带动一阵幽香浮动,好一张如妖似仙、如梦似幻的脸,只怕那三山五岳里俏丽的精怪、红莲地狱中妖娆的幽魂、九霄云天外出尘的仙子也比不上其半分。黑黢黢的眼珠子似笑非笑,满目讥诮,纤细圆润的脚丫子从秋被中盈盈探出,娇娇柔柔、婉约秀丽,恨不能让人抱着怀中百般呵护,脚踝处三排精致的银铃叮当作响,蛊惑人心。

“红弟弟,真真是越大越风流了啊!明年打了春该有十五了吧!”雕花门口站着一个锦绣美服的少年,约十八左右,样貌清雅,这声音着实动听万分,幽幽暗暗、青青涩涩、雌雄莫分,很是诱人。少年身上环佩叮当,一走一动如风似柳,妩媚摇摆,脂粉气浓厚。

榻上的夭红很是看不惯这些,如他看来,这些小倌男娼们特意去摆弄成女人的姿态比他们本身更人人厌恶。

“子采哥哥有何贵干?”夭红清冷地淡淡问一句,转过身子向着月洞窗,看着外面丝丝秋雨,神情清幽。

“您少爷倒是轻巧,说是受罚,结果却是高床软枕,可怜服侍你的小石头儿”少年子采拔高了声线放缓了语调说着。

美艳的少年夭红直了直身子,眼珠子闪了闪,却做无意状问“他如何了?”

“还当如何?没看好少爷您让您给溜了,妈妈嫌他蠢笨,罚去‘雏子房’挂牌子接客去了,听说昨晚被弄得只剩了半条命,如今在柴房里停着,等他自生自灭呢!”

“采哥!”门口又传来一记清幽的声音,一个未曾束发的青衣少年带着食盒走进屋来,向着子采使了个眼色。

“潋滟是真的吗?”夭红喃喃地问着,一脸的冷漠,其实他心中早已起伏连绵。

“红弟弟妈妈不许同你讲这些个事情,我拿了些吃的,你先吃了吧!”潋滟柔声说着,美丽的脸上淡淡的温柔。

“不用了!你们都出去吧!”夭红对着虚空轻轻笑了笑,带着涩涩的苦意。

子采一见夭红如此不讲情理,顿时气得捶胸顿足,“小石头儿好歹也服侍了你三年,你如此无情,连问都不愿多问,您少爷三天两头涤跑,哪次不是楼子里的兄弟们代你受罪,小石头才十二岁,十二岁就出来卖,都是你这个害人精祸害的,快快收起你的少爷嘴脸,莫叫小爷我瞧见恶心!”

“采哥!少说两句!”潋滟在一旁拉了拉子采的袖口。

“如何?我今日偏要说!你们五个兄弟我也算看着长大的,这几年他害的人还少吗?上回害得小云团烧了三天三夜;上上回害得伙房里的伙计们扣了一个月的饷银;上上上回差点烧了后厢房半扇楼子,都是为了他自己能逃跑,您倒是跑了也还好了啊!每次都被人捉回来,如今整条街谁不知您的大名,若不是仗着自己脸子长得好,妈妈宠着你,也不想想,都是个入了籍的男娼了,今后总归是要出来卖的!何苦来害人害己?”

“采哥!”好脾气的潋滟有些焦急了,狠拉了子采一下。

“滚!——滚出去!”夭红望着窗外,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着。

“红弟弟!”

“都滚!——”猛然间的暴喝,吓住了其他两人。

“夭红!好、你好!——”子采气得七窍生烟,面孔发青,他拉着潋滟一同往外走,“您就狂吧!傲吧!看你最后能得个什么结果!哼!”

少年静静地看着满院的雨丝,青石板上孱弱的几片树叶。半响,他挪了挪脚,狠心地一脚踏上地面,想起身往窗口走去,未料脚心一触地,人才半起来,就一下子歪了一记,倒在了地板之上。

夭红伸出手来朝着窗户外面浅淡奠空探去,楼子里的高墙挡着了他的视线,就算他再如何努力,那高墙长街都狠心地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阻隔,就如同他不断维持,却越来越清晰的命运一般,是遥不可及的梦。

想起这次受他连累的小石头儿,那是在他开始习艺的半年之后来服侍他的一名孩子,如今只不过十二岁,却已被这污秽之地弄得伤痕累累。是谁的错?他吗?夭红闭上眼,不、不是自己的错!他只不过想远离这污浊腐烂之地,并不想殃及他人,为何?为何最终也无法避免呢?这不是他的错!是别人,是他们想逼着自己妥协、服帖,是他们枉顾了道义而陷自己于不义。

我只是想离开没有错!刚下了半日的秋雨,青石板上还泛着清清的水迹。夜上华灯,花街里迎来送往的生意已然热闹开张,处处一片莺声燕语,前厅灯火通明、后院却安静无人,顺着青石小道,夭红架着自己常用的拐杖一步一步往耳室方向走去,那里有一间柴房。

特意避开了灯笼,夭红在夜色中缓慢行进,他的腿昨日也被鞭打了五十下,不过黄妈妈怕伤着他的小腿不好复原,鞭鞭只打在大腿上,不过一些皮肉伤。这几年来,这些伤已经让他麻木了,早些年他的脸还没张开之时,黄妈妈罚得还重些,从过了十二岁之后,这惩罚是越来越轻,只不过都转嫁到他身边的人身上去了。黄妈妈以为如此就能让他愧疚,他也确实愧疚,却如何都不甘心,而且他也从来不让其他人发觉自己的愧疚,就像此时。

靠近了柴房之时,夭红下了青石板,只在泥道上走,他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离得近了,夭红发现柴房里亮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从窗口漫射了出来,洒在了地上,点点的光斑。

有人在里面!夭红靠着窗口停足而立,慢慢倾听者里面窸窣的人声。

是子采!那个楼子里仅次于繁锦的红牌儿相公,以声音标致而闻名于长乐街。

“都怪那个夭红!他跑他的与你何干?为何罚你?”

“采哥不、不怪公子是我、是我求的妈妈要去‘雏子房’的我想多赚些银两乡下的弟妹,还还等着吃、吃饭”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喘着气息慢吞吞地说着。

“你们都护着他!哎!他有何处好的?他是人,你我也是人啊!我还记得一年前,他翻墙跑的那个晚上,大冬天的,楼子里的每个兄弟都被罚着在雪地里跪着,就他,捉回来了也是在暖房里锁着我,我不甘啦!明明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子采是声音在黑夜里悠扬婉转,带着些不甘不愿的恨意。

“公子他他是贵人吧!”

“呸!他算哪门子的贵人?从前也许是小贵人,你我不及,如今已经是个入了籍的妓子,总归是要卖的,除非他死了。哼!我就是看不惯他一副高高再上尊贵无比的架势,谁不是娘生爹养活的?何来贵人之说?他一人不认命,就拖着我们大伙儿陪他受累,他不配啊!”

“采哥以往我或许不明白,不过最近我懂了,红公子他,贵就贵在有一颗永远不会屈服的心吧!这街上这么多楼子院子,除去那些真正烈性忠贞死了不算的,能有几个人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几年了,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妈妈是越来越疼他其他公子们虽说不搭理他,哪个不是暗自佩服他他有让人怜惜不舍的资本,就有金贵骄傲的资本!这是命!我信命!”小石头儿的话语中不见十来岁少年的稚嫩,满是疲惫深沉的感觉。

子采沉默不语。

隔着窗子的夭红也是沉默不语。

“你歇着吧!别提他了,晦气!要挺过去啊小石头儿!挺过去还有好日子过”半晌之后,柴房里传出了子采重重稻息。

竹门‘嘎吱’而响,如豆的灯火渐渐沿着青石板踏着水迹远去,夭红从窗下探出头,目光如水,心中再也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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