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面在桌上, 现如今已微微涨开,只是眼下谁都没有心情去理会。

伏六孤抓了抓头发,左看看秋濯雪, 右看看藜芦,两人虽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但似已经能看到话中的刀光剑影, 不由得一阵恶寒,赶忙推着藜芦道:“快去把药草放下,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藜芦被伏六孤推着往前走, 也并没说什么, 又低头看了看雪蚕与赤砂, 两个娃娃分外心虚地埋在面碗里吃面,桌子底下的两双小腿不自觉轻晃起来。

不过秋濯雪看得出来, 在藜芦回来后,这两个孩子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对他们的警惕也消散大半。

看来这两个孩子对藜芦甚是依赖信任。

“吃面。”

秋濯雪正思虑着, 忽觉手中一沉,竟是面碗, 面条已吸饱汤汁, 微微有些溢满碗沿,他下意识抬起头去看, 见越迷津自己已安然坐下, 不由得好笑。

面谈不上好吃, 不过勉强还能入口, 秋濯雪与越迷津坐在一起, 边上是两个认真扒拉吃面的小娃娃,很快就听见里屋响起伏六孤的声音, 听起来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藜芦,你是很有本事没错,可这次你非要欠我人情不可。”

里头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应当是伏六孤在走来走去,思考着怎么告诉藜芦来龙去脉,很快他的声音就绷紧了,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圣教决定对你下手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你打算怎么做?”

藜芦声音平淡,也听不出半点人气:“你从何得知?”

“我不知道,是濯雪告诉我的。” 伏六孤倒是不邀功,将秋濯雪所言尽数告诉藜芦,不禁感慨道,“还好濯雪来了,我实在放心许多,倘若只有我一个,心底终究不踏实。”

伏六孤与秋濯雪相交多年,虽常被调侃打趣,但倘若要他提一个心服口服的人,恐怕也只有亲人一般的秋濯雪,想到他在这危急时刻来到墨戎,真是说不出的放心,夸赞之语不绝于口。

秋濯雪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也知他必然眉飞色舞,甚是开心。

朋友这样的信任,总是叫人振奋,秋濯雪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免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只是低头吃面,神色如常。

秋濯雪的筷子一顿,面条悬在空中,绷紧了身段,涨开的模样叫人越发没有胃口起来。

他搁下筷子,忽然觉得伏六孤对自己这般赞誉,全心信赖似也没这么值得高兴了。

当年那段往事,纵然越迷津选择放下,可到底犹如一根难去除的针刺,掩藏在和好的表面之下,偶尔会在二人相处时忽然刺痛秋濯雪——正如越迷津之前赞他聪明得令人胆寒。

人吃亏后难免会长记性,而越迷津的记性太好了。

这本就是秋濯雪的错,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待时日来抚平。

秋濯雪晃了晃神,又听屋内藜芦淡淡道:“如此说来,他很有本事?”

伏六孤笑起来:“我与你说老实话,倘若当年我是与濯雪一同去赴宴,只怕现在人已经在塞外了。别人我不知晓,可是他冰雪聪明,胜过我许多。我请来这样一个大帮手,这一次就能将你的救命之恩一同还清,所以我才说,指不定你反倒要欠我个大人情。”

他说话向来大大咧咧,这句却说得小心翼翼,将最真的心意藏掩话中。

秋濯雪一听就明白过来,心道:“他虽句句夸我,但心里始终惦念的是藜芦。”

藜芦似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反应。

看来阿衡虽是有意,但藜芦却未必有心。

这叫秋濯雪忽然想起了杨青的那些话来,男人喜欢男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说到底来,与**都是相同的。

因此道理也是相通的。

感情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无论伏六孤有多好,藜芦不喜欢也是无用。

大概是藜芦表现得过于漫不经心,伏六孤显得有些慌张:“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难道不信我说的话?我……”

藜芦道:“我没有不信你,只是我也已经回答你了。”

伏六孤一怔,半晌才开口:“你已回答我?你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完全弄不明白?”

“藜芦大夫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秋濯雪已将面吃完,默默站起身来走入内室,轻叹一声,“阿衡,这就是他的回答。”

伏六孤闻言不禁傻眼:“你难道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那雪蚕跟赤砂怎么办?”

这话显然是想用两个孩子激将藜芦,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

他果真如自己所说,对秋濯雪完全信任,甚至没有多问藜芦两句是不是这样想的。

藜芦的确是这样想的,因此他望了秋濯雪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怒,又看向伏六孤:“人有生有死,你既不满意,不妨明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果然如此。

秋濯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虽与藜芦只说了不到两句话,但足以意识到藜芦绝非是轻易会因外物而改变心意的人。

伏六孤虽然爱他,了解他,但并不完全理解他,恐怕这一点就连伏六孤自己都心知肚明。

“我当然是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逃开眼下危机,可是,难道我说了你就听吗?”伏六孤皱起眉头,“你要真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藜芦道:“你这不是很明白吗?”

这话一下堵住了伏六孤,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口气上不来,闷在心中,几乎将脸涨得通红,只好拼命吸气呼气,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看伏六孤气得发抖,藜芦给予他时间平息,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不紧不慢地去揭开炉盖,开始清理里头香料燃尽后余下的灰烬,很快就抖出一只蜷缩的虫尸来。

“你……咦?”伏六孤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正要再说话,忽目光一斜,被虫尸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不由得凑上去看了看,错愕道,“这只应该是……是你精心培育的那只相思蛊吧?怎么死了?”

藜芦道:“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叫它胭脂虫。”

“那时候它长得红彤彤的,不叫胭脂虫叫什么。”伏六孤忙打断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略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孩子气被人说出来,怪觉窘迫,于是又咳嗽了两声,“它这会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藜芦将虫尸与灰烬扫在一同:“血气尽失,自然就死了。”

“血气尽失?”伏六孤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血气尽失?”

藜芦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兴趣:“你在墨戎四年,应当知道相思蛊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伏六孤皱了皱眉,“将毒虫放在一个瓮中,任由它们争斗厮杀,互相吞噬,最后留下的毒虫就是蛊。而相思蛊就是其中的例外,互相之间不会进食,甚至还会保护彼此,要是下在人的身上,双蛊会互相吸引,连带着人也一同,因此又叫情蛊。”

越迷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外,犹如幽魂一般:“世间难道真有此等操控人心之物?”

伏六孤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得问藜芦。”

“情蛊确有效用,却无这般神力。”藜芦道,“中蛊之人一旦分离太远,双蛊难以感知彼此,就会自绝而亡,释出毒素,连带着中蛊之人一同死去。比起情蛊,倒不如称之为同命蛊。”

秋濯雪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中蛊之人为保性命,难免要朝夕相对,长此以往,生出情愫也是常事,然而却非是蛊虫所惑。”

这显然也是一味毒,只不过是活毒。

秋濯雪本对墨戎炼蛊炼毒一道颇有微词,只觉得甚是诡异,如今听藜芦与伏六孤讲解,才听出其中巧妙。

他记得古蟾曾接手过这样一个伤患,因逞凶好勇,有一遭踢到铁板,叫人打了一顿,身上几处瘀血难消,古蟾就派几个孩子到田地里去捉蚂蟥,用蚂蟥吸除这人身上的污血。

世间万物,自有其用。

除了蚂蟥之外,还有蜜蜂尾刺,只是古蟾平日里极少用这样的法子,想来墨戎蛊术不过是传得奇诡,实际乃是在活物钻研上更进一层楼。

伏六孤又叫嚷起来:“等下,这只死了,那另一只呢?它又死在哪里?一双一对的,我们好歹它们放在一起。”

藜芦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似是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又或是有些可笑,又揭开另一个炉盖:“在这里。”

“相思蛊同命同心,一向难分难舍。因此我想知道,倘若一蛊离心,这相思蛊是否还能再起作用?”

伏六孤没好气道:“都叫相思蛊了,怎么会有例外……我看你根本是草菅蛊命。”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只见炉中虫身若胭脂,色泽鲜活,显然相思蛊之中的另一只,此刻正腻在一只大它两倍有余的金蛊身边,全无半点死相。

答案显然已不必多说。

这对相思蛊是藜芦一年前培育的,伏六孤对它们记忆犹新,不由得怔住。

双蛊本是密不可分,亲昵至极,眼下却似人间情爱一般,倏忽而已。

伏六孤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自己心中深埋的情意,他与藜芦眼下虽然亲近,旁人想找藜芦治病求医,总先来求他,可这不过是因为藜芦还未遇到心动的人,大多数人又因为他性情行为怪异,不愿与他为友。

他本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可这对相思蛊好似一个响亮的耳光,突然惊醒了伏六孤。

伏六孤默默将炉盖放回去,甚是黯然:“没想到虫子也这般薄情……”

“情蛊一旦分离,两人顷刻殒命。”秋濯雪倒是对藜芦的医术又有了新的认识,不由赞叹,“正如世间情爱,过分浓烈,必损己身。倘若能有此蛊牵引,至少可保得一人不死,藜芦大夫好本事。”

伏六孤听了这话,才回味出其中的好来:“倒确实是这个道理,至少能救得一人性命,藜芦,你实在厉害,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他本是怏怏不快,心中郁闷,可听到这样的好处,想到许多人中了这无解的情蛊后能受益,也不由得心下畅快起来。

藜芦脸上却不见被理解的喜悦,仍然平静无比:“确实有这样的好处。”

“啊?确实是有……那就是说它不是你真正想钻研的?”伏六孤迷惑不解,“那你想做什么?”

藜芦凝望着炉底,忽然微微一笑:“纵然再情真意痴,也未必不能分离,情蛊如此,人亦如此,不是吗?”

这意思是……

“嗯……”伏六孤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藜芦脸上,仿佛那上头有什么答案,最终也没有结果,最终难以置信地问道,“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你不会只是单纯地想拆散这对相思蛊吧?”

藜芦看着秋濯雪,对他微微一笑:“也许呢。”

这显然被伏六孤当做默认,他实在无语至极:“我看你是家居无聊!少有活动!居然欺负虫子。”

秋濯雪:“……”

虽然伏六孤并没有理解,这倒也不意外,但是秋濯雪已经听出藜芦的弦外之音了。

同命同源的相思蛊……情真意痴,也未必不能分离。

藜芦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这可真谓是相思底下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了。

秋濯雪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伏六孤,心情甚是微妙,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窘迫。

其实秋濯雪也承认,之前伏六孤说的话,实在是很容易惹人误会,听起来就像是怀春少女遇到她心目之中的大英雄一般,特别是以他的脾性而言,更是难得。

再联系这四年以来的谣言,难怪藜芦会误解。

按道理来讲,眼下确定藜芦与伏六孤是两情相悦,他本该为好友高兴才是。

秋濯雪:“……”

除非他现在的身份是情敌,或者更糟,是伏六孤久违重逢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