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泛滥的年代
记忆中第一次野狗泛滥的年代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土地刚下放,人们的粮食除了自己吃,也可以分一些给牲口们了,于是,久违的鸡犬相闻的“田园风情”便又出现在了乡间。

那年哥哥在十多里外的地方读小学。有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带回了一只全身黑色的狗。爸爸问哪来的,哥哥说是条野狗,半路上拣的,给了它一点东西吃,它便跟来了。爸爸没再说什么,默认了那只狗。哥哥私下对我说,这样好看的狗怎么会是野狗?那是路边一张姓人家的,是用馍哄来了。

不管怎么说,那只黑狗变成了我们家的。它老老实实看家,看上去很凶恶,却又不轻易咬人,别人都说那是条不可多得的好狗。可是,还不到半年它就死了。有一个乡邻出门干活,常常要从我家门口经过,不知道为什么,黑狗老对他吠。有一天,他便把一个放了农药的馍扔给我家的黑狗吃,黑狗便中毒死了。这事我家并不知情,是那邻居自己说漏嘴的。

我和哥哥都很伤心,把黑狗抬到山坡上,挖一个坑埋了,堆了坟,还像葬人的仪式,在它坟前烧了纸钱。小叔那时刚当兵回来,有一个照相机,见我们与狗的感情很深,就给狗的坟墓照了张相。那张照片我们保存着,现在还在。去年我带孩子去那山上玩,特意去看了那个坟堆。坟堆已没了当初的样子,不过那些石头还在。

我们特别憎恨那个邻居,想找机会报复他。可是没过过久,他就因为偷村里的电线,被抓去判了五年刑。等他回来,事情已被我们淡忘了。

不过就在那几年间,乡里的野狗开始泛滥起来。狗越来越多,大狗生小狗,小狗变大狗又再生小狗。它们全然不懂得计划生育,也不管主人欢迎不欢迎,经济上能不能承受,呼啦啦一生就是一大堆。后来,再没有人拿粮食喂它们了,让它们自生自灭。失去了主人的狗们拖儿带崽,在乡间无所事事地闲逛。有时候它们打架。先是两只狗相互咬,别的狗闻声,叫着赶拢来,刹那间,整个村落里的狗都积极响应,吵了起来,打起群架,声势颇为壮观。秋天的时候,它们便吃地里的庄稼,有时候一块玉米棒子被它们啃得面目全非;春夏之际,它们一群群活跃在田间地头,刚长出土的庄稼苗被它们踩踏得东倒西歪,有的还断裂了,这很让人心疼。有人气愤不过,便用农药药它们,有时候,会发现路边躺着一只只狗的尸体,有的还在呻吟,那便是被药倒的。

至今我还记得一只狗临死之前的惨状。那是村里最老的一只狗,雌性,身上长着黑白的花纹。它从前是有主人的,后来那个家一分为四,老房子也被四家人拆散瓜分,最后剩下一块白地,花狗却没人要,变成了一只野狗。那时候村里掀起了一场疯狂的打狗运动,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杀狗,其中有一种最为惊险,就是把雷管剥开,放在馍里,等狗一咬,狗的嘴巴便被炸飞了。如果位置适当,头也可能被炸掉。那只老花狗便是着了那样的道。许是咬歪了的缘故吧,它没被炸死,只是嘴被炸掉了一小部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老花狗拖着滴着血水的嘴游荡在乡间,很悲悯的样子。一日在我家门前,我扔给它一个煮熟的土豆,它艰难地用半边嘴叼起来,慢慢地咽了下去。然后,坐在了墙边,盯盯地看着我。我怕它赖在我家不走,便用竹棍唬它,它便慢悠悠地走了。

后来有人看见,那只老花狗死在了村头那个被废弃了的粪坑里。

那些年野狗泛滥,所以狗基本没人喂养。年轻人们喜好吃狗肉,捉住一只,便剥了皮,清炖。狗很机灵,不容易被捉。狗是有灵性的动物,要接近得先跟它有感情,可是一旦有了感情却又不忍心杀了。所以野狗是很难捉到的。不过我小叔有一个办法。有野狗从门口经过,他就用饭食引诱,等狗的头伸进门的一瞬,他猛一关门,那狗十有八九便被卡住了。被卡住的狗叫声细微,不容易被人听见,所以即使是有主人的狗,小叔也敢捉。小叔一边用背抵紧门,一边拿锤子敲狗的头,最多两分钟,狗便没命了。有一次叔叔没准备锤子,便只能狠命地用背抵门,最后狗死了,小叔地累得坐在了地上。

有时候,觉得小叔真够残忍的。但是狗肉真的很香。我吃着狗肉的时候,往往不会记起之前它曾是一只活生生的狗。

后来的很多年里,狗在我们村几乎绝了迹。有人从外地弄了一只小土狗来,居然要花四五十块。如果某亲戚家的大狗下了小狗,那些小狗刚落地不几天便有了新的主人(被预定了)。又有人养起了狗。逐渐地,在村子里,狗也成了宠物。清晨或是黄昏,乡间小路上偶尔还会有人溜狗。主人怕狗遗失,就在狗的脖子上挂一个铃铛。只要一听到哐啷哐啷的响声,那必是有狗经过了。物以稀为贵,狗也一样。那一段时间,有狗的和没狗的在一起,总喜欢谈起狗的话题。

随着人们对狗的兴趣的增加,很显然,又一个野狗泛滥的年代来临了。

现在,我依旧在乡下。我在一所简陋的乡村中学上课,中学没有住房,好在离中学不远的小学校还有一间破损的教室,我便随便整理了一下,把它当做了我的栖所。从小学到中学,要经过一段街面。有一段时间,街上逐渐多了一些狗。经过的时候,它们就对我“汪汪”直叫,有的还向我扑来,吓得我直冒冷汗。好在那些狗大多是拴着的,只要不进入它的目标范围内,就不会对身体够成伤害。不过,即使是这样,每天也会有好几次的心惊胆战。

街上的狗渐渐多了,有时候它们打架,十几只狗在街上急驰而过,像队伍什么的,那景况还真有点壮观。不过还是有一点担心,就是怕它们在相互撕咬的时候误伤了人。我就见过一次,一群狗在街上跑过的时候,把一个两 三岁的孩子绊倒了。

街上的狗多也就罢了,可是没想到它们居然进入了校园里。有一天我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突然听见教室里传出一阵小狗的叫声,学生们都低头找,课堂上顿时乱了秩序。原来一只小狗跑进教室,可能是看见教室里到处是脚,便没了方向感,找不到路,一着急,所以叫了起来。我让学生把它赶出了教室。后来我才注意到,在学校里有好几只小狗呢,它们旁若无人地在校园里东游西逛,下课的时候,一群孩子围着它们玩,它们就嗷嗷地叫。它们居住在学校的垃圾场旁边,成为了一个特殊群体的拾荒者。渐渐的看着它们,便熟悉了,有一天猛然发觉,当中有了几只大狗,才记起,原来它们就是那垃圾旁边的小狗长成的,不禁有了白驹过隙、岁月沧桑之感。

我上课的中学是这样,我所住的小学也一样。在那个垃圾坑里,常常有狗们在找寻着粮食,于是那些狗很自然的有了一个名字:垃圾狗。

我住处的后面是围墙,围墙内与围墙外,由一个排污水的通道连接起来。那通道刚好容得下狗通过,所以,那里便成了校园内的狗和校园外的狗的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不过大多数的狗还算自觉,偶尔我出去,在那旁边站着的时候,它们一看见我,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有一个夜晚,大概是午夜一点多了,我正在写字,在围墙外面传来了狗的叫声。那声音凄凉,无助,时断时续,把我的思绪吵紊乱了。我推测了一下位置,大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围墙外面有一个早已废弃了的粪坑,装了大半坑水。粪坑边上,长满了草。那些草几乎把那口封了起来,所以,不知情的人走到那里,看到的就是一个草丛罢了。很显然,那只狗就是掉在了那个陷阱里。

狗的声音依旧凄凉。怎么样才可以让它不叫呢?我想。两种办法,一是把它救起来,另一种是落井下石。找几块砖头扔过去,如果恰好扔在它身上,那么就可以加速它的死亡进程。不过落井下石太残忍,所以,还是把它救上来。我开始找电筒。可是,没找到。我看了看院子里的其他人家,每一个窗口都黑漆漆的,他们已经睡了,不好去打搅他们了。又看了看天空。明月高悬,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凑着月光,也许也能把那只狗拖上来,我想。可是我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到粪坑那里去,必须从大门那里绕过去。围墙边没有路,很难走的。

算了吧,我想。仔细听了听狗叫声,似乎弱了许多。也许就要死了,是去救还是不去救呢?我的心彷徨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叫声停了,夜突然显得很安静。它死了吧?我想。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重新坐在电脑前,准备写字。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很细微。我戴上耳麦,放起了音乐。文章就要完了,只消二十分钟就可以结束。可是,我的指头却再敲不出一个字来。怅然的,我只好关了电脑,躺在床上。在狗细微的哀鸣声中,我渐渐入梦。

第二天早上,我想起了那只狗,便去了那粪坑边。我看见粪坑边的水草被狗抓了下来,沉浸在水里。而狗呢,淹没在水草中。呈现在我视线里的,是它白白的肚子。看样子,它便是游荡在小学校园里的某只垃圾狗。我有点黯然。也许,它可以不用死的。

刚刚对那只够有点内疚呢,马上就又讨厌起狗来了。一天凌晨,我正睡得香呢,突然听到女儿一阵撕裂的哭声。迷蒙的慌乱中,我穿着个裤衩光脚就跑出了门。看见一只小狗正朝女儿追。原来女儿起得早,正吃东西,看见小狗,就逗它;它却不懂女儿的意思,追着女儿就开始叫。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觉得有趣,就跟着起哄,小狗就更起劲了。我想也没想,抓起那只小狗“唰”的扔出了两三丈远。一看女儿,她吓得直打哆嗦。我没再管她,赶紧钻进了屋子。我怕别人笑话,全身从头到脚,我只穿着条裤衩呢。

那只小狗估计被我摔伤了,因为在中午的时候,我老听见狗的叫声。

狗的叫声总是让人心烦意乱。有一个夜晚,大约在一点多,我刚躺上床,突然听到外面有小狗在叫。我穿上衣服,出门去,准备赶走它。用手电光一照,发觉它在那个通往围墙外面的通道里叫。我吼了它一声,它不走,用竹棍捅它,它退到我竹棍及不到的地方,不再动了,又开始叫:嗷!嗷!嗷!嗷!那声音变成了这世界上最刺耳的噪音。可是,我又没办法阻止,所以,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床上。

整个夜晚,我都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狗的叫声一直充斥着我的耳朵,我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幻觉。五点多的时候,突然醒来,头痛欲裂。小狗的叫声更加近了,就在窗前。我又起了床,看见那小狗果然在我窗前叫。我赶它,它不走,只一个劲地叫。我用脚踢它,它移动了一点,又停下来,叫。我再一脚,把它踢在了水沟里。它的声音更大了。

我要上课,是早课,可是这只狗剥夺了我的睡眠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不能让它无休止下去。我猛地跑过去,一脚踩在它头上。他的头淹没在水里,依然有叫声,不过声音很小。我用尽全身力气踩它,直到把整个身子站立在了它的身上。

我踩死了一只狗。一只爱叫的野狗。

然后,我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睡了一个多小时。闹钟响的时候,我起了床。

出门的时候,发现小狗的尸体依旧躺在水沟里。我用铁铲铲起它,把它扔在了学校的公共厕所里。

我好像没有了内疚。在这个野狗泛滥的时代,我们都很容易变成一个杀害它们的刽子手。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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