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单于大都护

“去突厥人那边?我闺……梁百岁才十几岁,她怎么能自己跑去突厥人那边?”

一听都督府来人这么说,梁忠君直跳起来。他和阿浪同行这一阵子,共享食宿给养,身体也渐渐恢复,看上去又很有高大猛将的威势了。都督府来人不觉往后一缩,皱眉望向阿浪和阎庄:

“长孙使君,阎家令,你们这位纲纪……”

“成三,不得无礼。”阿浪喝退梁忠君,好言好气地请来人说下去。原来“梁百岁”这小女被折冲府押送太原后,登记在户婢籍上,一直在都督府菜园里做工。两年前,因单于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成功镇压反叛的突厥部落,朝廷诏奖其功,赏赐里有“奴婢二十人”。梁百岁被拨入这一批奴婢,如今该是在萧嗣业府中。

阿浪先长出一口气。他本来怀疑,梁百岁被籍没时年幼体弱,又没母亲照顾,一个孤女,只怕熬不过来。这一说,至少她还活着,或许继承了父亲的健壮体质吧……既然还活着,那就能救。

“在萧长史家里为婢么?那怎么又说在突厥人那边?”他问,却见阎庄和梁忠君都神情有异,象是知道些什么。

都督府来人简单解释,单于大都护府的治所在塞外,统管的是突厥汗国故地,长史萧嗣业家里的突厥人怕比汉人还多。当地并州大都督府与单于大都护府治域相接,又富庶得多,长年源源不断供给塞外所需的人力财物,两地之间的关系紧密,但颇微妙。太原人说到单于大都护府,都习惯说“突厥人那边”。

阿浪对朝廷的州府官职设置并没多少兴趣,直接问:“萧长史家到底在哪里?来回要多久?请蔺长史帮着准备马匹行李,我们直接去要人就是。”

“呃……都护府治所云中故城,快到阴山脚下了,正常来回,半个多月吧。现又入冬,塞外风雪酷寒……”

阿浪瞧一眼阎庄,果然,前东宫家令脸色一沉:“北行绝域,远观瀚海白漠风光,倒是某平生心愿。只是时间不凑巧,阎某需得早些回去东都,怕是不能再陪长孙使君……”

“不过呢,其实不用走那么远。”都督府来人神色尴尬,“萧老将军年高体弱,塞外风寒于其不宜。他在马邑城外有座别业,近两年长居那里,视事才到云中故城。从太原到朔州,快马奔驰过去,三天足够。”

阿浪不明白他为啥吞吞吐吐的不想说实话。等这人商议妥当离开,他问阎庄和梁忠君,才知道萧嗣业是威望资格非常高的老将,脾气之坏全军闻名,蔺仁基等同级臣僚都不敢得罪他。

“单于大都护府”本是四十年前唐军灭突厥后,在其故地设置统领突厥降部的机构。其间几经更名调整,如今仍领狼山、云中、桑干三都督府和苏农等二十四州,地域广大。名义上的府主“单于大都护”是当今皇帝幼子冀王,但冀王年少未出阁,只是加官遥领而已。真正在云中故城执节统治突厥部族的,是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

这位老将军出身极高,本是南朝梁国皇室子孙,他祖父乃隋朝萧皇后的同母兄长。萧嗣业年十余岁,跟着祖姑萧后一起被送到突厥做俘虏,混了十几年,说得一口流利突厥话。贞观初,萧后和颉利可汗先后被俘灭国,萧嗣业仍在突厥余众部落里过活,至贞观九年才归唐入三卫。其因骁勇能战又深识蕃情,太宗皇帝和当今天子都很器重他,先后命他领突厥部众、招慰薛延陀叛将、讨伐西域突厥、远征辽东、北击回纥等,一生经历战阵立功无数。

有这等出身资历,也难怪蔺仁基等忌惮他三分。萧嗣业擅自脱离治所官署,长年居住在离关内很近的自家别业厚养奉身,这事要闹大了后果严重,蔺仁基等太原官员显然是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策略,只装不知道。

一行人装束上路,越往北行,天气越是萧瑟寒冷。雁门关内外早下过好几场雪,道路两边的农田渐渐稀疏罕见,举目所见,都是白皑皑的崇山峻岭,山势摧峨险恶。持符出关后不久,蔺仁基派给他们的向导指着北面山坡上一处草木较为茂密所在,说“那就是萧老将军的别业”,一行人望去,只见庄园堡垒的南墙露在外面,遥遥正对着坡下河边的马邑城。

马邑相传是秦将蒙恬的围城养马地,自古以来就是一座军城,如今是朔州治所。阿浪打量着萧家别业的地势,觉得萧嗣业这是既不想长住城内受人事迎拜搅扰,又考虑了自身安全,一有兵警能在极短时间逃入马邑固守。

他们既然目标是萧家,也就绕城而过,策马上坡。一路经过城下河滩地和松坡柏林。阿浪注意到河滩上扎起了几座大营帐,车马喧嚣,身穿突厥服饰的男女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怎么会聚集这么多突厥营帐?”阿浪问向导,又下马去询问路人,才知道这些都是单于都护府治下的二十四州突厥部族酋长贵人,被萧嗣业召来自家别业议事的。

连议事厅都搬到长城里面来了么……阎庄和太原随从们的面色都有些不好看,阿浪也隐隐觉得不妥当。这些突厥人虽然不算很多,粗计之下也有上百,要趁人不备闹个乱子夺个城池,很够马邑当地守将喝一壶的。

但显然萧嗣业不这么想。老将军头缠布帕、须发雪白,看着得有六七十了,合目半躺在自家正堂床榻上,推托有病,态度倨傲,对阿浪这钦命“采访使”、阎庄这前太子家令,都敷衍了事。

阿浪向他说明来意。之前他和同伴议论,都觉得梁百岁一个小户婢,萧老将军应该不放在心上,他们讲几句好话就能领走。岂知萧嗣业听完他们讲述,眼皮都不抬,开口问:

“朝廷赏某奴婢,是为酬劳战功。那些奴婢如今都是我家产,来路光明正大。长孙使君要夺萧某家产,是奉了哪条敕令?有何补偿?”

“这……”阿浪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一时愣在当地。

“长孙使君,你毕竟年轻,听我这把老骨头说几句啊。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手里拿个内宫敕令文书,连台省宰相有司的判事宣奉都不经行,就到处招摇,今日要这,明日要那。下面人觉得你们是天子亲任的敕使,不敢得罪,要啥给啥,其实呢,二圣知道不知道你们在下头的所作所为,老夫疑惑得很!抗敕不遵我是不敢,老夫呢,屈尊留你们在我家多住几天。待我修书上奏,直接问一问二圣,是不是有这敕旨。要是真有,那不但一个小户婢,你们要我这把老骨头,我也随你们去。要是没有啊……嘿嘿……我这也是仿效李大亮将军的贞观遗风,想来天皇必不会怪我多事不敬……”

阿浪不知道什么大亮将军,他也并不怕萧嗣业去问二圣,他这个采访使又不是假的。但是此地离两京都有千里之遥,一来一回,时间他可耽搁不起。正忧虑,瞥眼一看梁忠君又沉不住气,想冲上来跟萧老将军理论似的,幸被阎庄一把按住。

正乱着,堂下仆役来报:“安北都护府的那几个部落酋长又来了,他们着急回家,求长史赶紧审案调停。我都护府下的原告苦主也在院外聚集,都盼着早日开堂……”

“叫他们回去等!没见老夫今日有客?”不等报完,萧嗣业就不耐烦地打断,“老夫病了这些天,书状都看不清,审什么案?再说他们吵嚷的什么毒盐杀人,有什么实据,还不是捕风捉影……”

“毒盐杀人?”阿浪和阎庄都惊咦出声。

他们二人是“突厥盐”的受害苦主,自然关心。再问萧嗣业,老将军却又头疼发作,捂着眼睛额头呻吟,不再理他们了。

萧家别业里自有医人,上堂来给家主疗疾。阿浪一行退了下去,到院门外一看,果然有一堆突厥人簇拥在那里,正吵嚷不休,看服饰分属不同部落,自成两派剑拔弩张,马上要打起来似的。

见阿浪一行人出来,两个为首的中年突厥人迎上,发辫花白者开口问:

“你们,天可汗的新使者?来问骨利干盐?”

这些人显然懂的汉话有限。阿浪眼珠一转,索性承认:

“对,我,天可汗的新使者!盐!——唉,这么说话真费劲。萧家该有人能做通译吧?”

阎庄白了他一眼,似是不满他又混水摸鱼。但他叔父阎立本也死于毒盐之下,他一样想查清真相。前太子家令转身入萧家院门,没多久带了个年轻仆役出来,汉话极流利,也穿汉人衣袍,自报名叫“拔悉密”,却是个突厥人。

为避免萧嗣业再插手阻碍,阿浪和一群突厥人到了他们在河滩地扎的营帐。营中燃起几堆大火,坐在火边还不算冷。突厥人向他们献上马奶酒,一群女子载歌载舞,阿浪等人一边吃喝,一边细问毒盐详情。

“蓝盐杀人,已经有好多起了?”

“是。据他们说,也就今年以来的事。开始各部落也不知道是‘骨利干盐’,死了两个汗酋三个可敦,还有几个小王子,都以为是得罪上天莫明暴毙。后来尸身渐渐青蓝发紫,才有老人想起女巫蓝贵族的古旧传言……”

拔悉密来回传译,口舌便利,也许因为他早对这案子知情,讲得简洁又清楚。被毒死人的部落,都在单于都护府治下,主要放牧地在大沙漠以南,靠近中原,水草丰美,是关外游牧部落里比较富裕的。单于都护府以北,还有一个“安北都护府”,统管大漠以北的那些部落,地域更广大,但是寒冷贫瘠,日子过得苦。这两都护府治下的各部落,以前经常相互打来打去,都有旧仇。

“骨利干盐”产在极北咸水湖里,漠北部落才能得到。中毒的卑失、叱略、贺鲁这几个部落,都在漠南,他们怀疑是北边部落报复坑害,要求单于都护府与安北都护府交涉审明,找出凶手。安北都护府长史刘审礼却在这关头奉诏入京去了,只剩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镇守,突厥部族本也更信服萧老将军,就都聚集到他别业这里,求他主持公道。

“单凭毒药的产地在极北部落,就断定是那些部族的人下毒么?”阿浪觉得这没什么说服力。

拔悉密又解释,“骨利干盐”虽是在寒沙碛的咸水湖里生成,获取却极难。“骨利干”本来是个部落名,通常在人界疆域最北处游牧,冰雪满地,终年风沙,不生长草,半年白昼极短而黑夜极长,再过半年颠倒过来。在那片人迹罕迹的大漠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变幻无常的咸水小泊,岸边泊水凝固成盐,毒性很大,方圆数里内飞鸟绝迹、草木不生。

早年部落女巫发现咸水小湖以后,要采盐,得精选健壮男奴和美貌女婢,一对一对派到湖边去。那些盐碛都凝结在一起,坚硬如石块,只有男奴大力砍凿,才能砍下一些。但砍伐声会惊动湖边恶兽,恶兽出来掠人吞吃,会先掠走美貌婢女……趁这功夫,男奴带着盐块跑回女巫扎好的帐幕,等他跑到了,也差不多该毒发身死了。

阿浪听得有些好笑:“那一次派几十上百人去湖边,多砍些盐块,用布包木杠扛回去,不就得了?”

拔悉密摇摇头:“三人以上同去,就根本找不到那小湖了……长孙使君别笑。大沙漠里,水泊经常会跑,我们突厥人都知道的。”

当突厥大可汗还在位、统治漠南漠北所有牧场时,阿史那和阿史德家族会向骨利干部索取毒盐,作为贡品。五十年前大唐擒灭颉利大可汗,连同两族王公和女巫萨满等一起俘回长安,这害人的毒盐从此也销声匿迹,直至今年又突然出现。考虑到获取之难,几乎能肯定是漠北部族才能新得此盐。

阿浪听完,又问那发辫花白的漠北部落酋长:“你们有什么道理要说?”

“他们,不是骨利干盐!我们取盐,紫黑!他们盐,白的!”

好吧,虽然汉话不行,讲得都是关键字,倒挺明白。

拔悉密又为漠北部族通译,说“骨利干盐”原呈紫黑色,服下之后,最多经过挤一桶羊奶的时间,就会毒发身亡。但新现出的毒盐,却是白色,更容易混入食物当中,毒发时间也远远长过原“骨利干盐”,只是人死后的症状很相似罢了。所以漠南这些部落是在诬陷漠北,他们完全无辜。

漠南部落又争辩:他们拿着一次下毒后剩下的白盐,找草原上的行医僧人辨识,那僧人从西域来,见多识广。他说这新毒盐就是用“骨利干盐”火烧提纯、再加入晒干的牛马蜱虫等多种配料制成的,那是昭武九姓商胡中的一家炼丹新得的方子,出现不过才二三年。所以虽然性状有所不同,根本上,这毒盐仍然是“骨利干盐”,漠北部族脱不了干系。

漠北部族反驳:什么提纯配料,这么复杂难懂的玩意,我们的人哪里会……

由着两边叽里咕噜大讲突厥语,阿浪已经没耐心去听了。他低声问阎庄:

“当时公,令叔和小赵国公中的毒盐,是白色的吧……”

“是。”阎庄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仔细看过,是白色,里面还混杂了些碾碎的虫皮,和他们说的新毒盐相符——才出现二三年么?这可怪了……”

“怎么怪了?”阿浪不懂。

阎庄抬眼看看他,叹息:“我一直以为,这毒盐是颉利可汗那批人带进长安,封存在宫廷或官府当中。那个……要让外甥投缓发毒药害人,才去调出来给了他……如果是新出现的,那怎么从突厥或者西域到他手里的?”

他说得含混不清,但阿浪一听就懂,这说的是武后和武敏之姨甥。阎庄的疑惑有理,一种新毒药从遥远的边疆地方传入宫廷,二三年时间太短了。

除非是有意为之,指定打探索取来的。

“我得回洛阳去。”阎庄忽然下定决心,“毒盐还在宫里,天皇和二郎都……不行,我得回去,当面禀报。”

确实这事要紧,一想到那姓武的手里可能还有毒盐,阿浪都觉得毛骨悚然。阎庄赶回去,也许能救下不少人,但……梁百岁怎么办?

“阿浪。”前东宫家令身子前倾,凑近阿浪耳边,意味深长地讲:

“我刚才上堂,去向萧老将军要通译,离他身子近了,发现他双眼都覆着白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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