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雄宝殿,香烛味浓郁,教人静心。佛祖垂眉敛目,宝相庄严,慈悲六道。

明明刚杀过生,谢青却半点不怵神佛。他敢与佛像对视,笑容里带有些微桀骜与挑衅,只是那情愫稍纵即逝,就连沈香都没能看清。

他为她寻了个软垫子落座,又为沈香倒了一杯冷茶:“暂且润润口,迟些时候,我再寻点菜食炊给你吃。”

“不急的,我还不是很饿。”沈香没想到,刚历经生死关头,谢青缓过神来,第一件事竟是要寻吃食给她果腹。

她何德何能,受谢青如此偏疼?

再一看底下瑟瑟发抖的静远,沈香忽然觉得——呃,她如今恃宠而骄,好像武林大魔头怀里的祸国妖姬!

沈香为了掩饰羞怯,喝了两口茶。

她不敢和谢青聊得太深了,临时引开话儿,问了句旁的事:“谢哥哥,您其实一早就知道静远师太有杀心吧?您是如何发现的?”

她遭郎君庇护一程子,同他沾亲带故很是顺口。

问的这事儿,不单是沈香好奇,静远也疑惑。闻言,静远小心窥探谢青一眼,正对上那一双凛如霜雪的凤眼。

是要看死人的眼神……静远缩了缩颈子,忙低下头念佛。

“想知道?”谢青眸子寒霜化春雨,对沈香微笑。

“嗯!”沈香点头。

谢青支额:“小香记得,你之前说老尼师们待佛像多有不敬重吗?”

“是!”沈香立马想起来这事儿,“这些佛像上仅有几处被人擦干净了灰,其余地方俱是脏污,不像是爱重的模样。”

“若那些擦过灰的地段,是静远他们不得不擦的位置呢?”

“您这话是何意?”

她不明白。

“因为,染上了血迹。”

“什、什么?!”沈香瞠目结舌。

再度凝视佛像,谢青意味深长地笑:“尔等擦拭的佛身,正是血液溅.射时,血花铺陈的方向所在。于此事上,谢某断不会认错的。毕竟,论杀生,我可比在座诸位……有经验多了。”

诸位,还包括已经死了的那一堆尸山。静远打了个寒颤。

谢青说的话略带点慵懒,似是稀松寻常。

今日遭了太多变故,沈香已经不惊讶上峰脱口而出的狠话了。

她一贯明白,谢青城府很深。能在吃人的朝堂里摸爬滚打,哪里有简单的官人呢?

她还要庆幸,幸亏谢青武艺高强,否则他们两人定会折损于此。

沈香叹息:“竟在庵寺杀人吗?她们乃出家之人,怎可以滥杀无辜。”

说到这里,她忽然回过魂来,古怪地看了静远一眼。

良久,她起了一层鸡皮栗子,毛骨悚然,发问:“你……真的是比丘尼师?”

“我……”静远惊骇,做贼心虚地低下头,不敢接这话。

谢青见自家小姑娘开口,却被旁人冷落了,心中稍稍不满。

“我今日心情不错,可以允你答几句话再死。”他笑意不及眼底,凉凉地道,“如你不识相,想早登极乐,长伴佛陀,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他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杀神啊!

事已至此,静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颓唐地叹了一口气,道:“两位猜得不错,我不是静远师太,只是鹊巢鸠占的山匪。三月前,我与姐妹们逃难至此,为了寻一处落脚的住所,迫于无奈才杀害了莲花庵的尼师们。”

沈香问:“原本的静远师太,待你们不好吗?”

假静远皱眉,许久,答了句:“僧人待我等很好……”

明知她们来历不明,还是肯把白面白米拿出来供她们享用,甚至允许她们猎杀山兔,用寺庙里的铁锅烹荤菜吃。

只是这样一座遗世独立的庵寺太合适她们藏匿行踪了,为了不被官府的人缉拿,山匪们还是起了歹心。

此后的事,不必假静远多说,沈香也能猜到。

她不觉得出家僧人会驱赶无家可归的女子,倘若假静远想和比丘尼们好好相处,混一口饭食果腹,那她帮着庵寺里多多做事,应当能留下来。

可她贪心,只想取而代之,独占屋舍。

故此,她在佛祖面前犯下杀业。

血溅了这一座神佛所在的府邸。

恶人霸着住处,想来佛陀也不会久居于此了。

一座被诅咒的山寺啊……

那些山匪狼心狗肺,罪孽深重,是死有余辜。

沈香又问:“你们是在几月前独占的庵寺?”

假静远答:“三月前。”

“两月前,白流光死了,那么你们是在白流光来之前就杀了人?”

“是。”

“白流光是你们烧死的吗?”

“不是,白小娘子之死,于我等无关。”

“她死后的尸体埋在何处?”

“就在正殿外的桃花树下。”假静远被谢青惩治一回后,老实多了,几乎是有问必答。

她像是猜到了沈香对于白流光死因的迫切,忽然小心翼翼开口:“我还知道一些关于白小娘子的事,只要您同意饶我一命,我便告诉你一些紧要的消息。”

假静远忌惮谢青,可不敢和他打商量。

她想活命,只得和心慈手软的小娘子讨价还价。

只可惜,她不知的是,沈香也是刑部衙门浸渍多年的官人呀!哪里那么好拿捏。

沈香回眸,看了谢青一眼。这样重大的事,她不敢越俎代庖审理,如在朝中行事那般,她总要过问谢青的意思。

“您怎么看呢?”

谢青正观戏观得兴起,冷不防被麾下纵容的小孩喊了句。

他唇角微翘,温柔答话:“全凭小香意愿。”

她开心便好,假静远是死是活,与他何干呢?横竖谢青没那起子惩恶扬善的心思,取不取人性命也全凭心情与喜好。

唔,眼下再多一桩——给沈香撑腰,任她拿他当称手的刀。

沈香有了上峰的指示,狐假虎威的大旗扯得更恣意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狐黠:“你同我漫天叫价,是不是觉得我乃女子,很好欺呢?”

“不、不敢。”

“你敢呀,我并不蠢笨。只是,你判断失误了。”

“……”

沈香浅浅一笑:“谢哥哥快意恩仇,会给你个痛快;我不一样。我乃心思狭隘的小娘子,折损人的手段多多了。若我愿意,断你一只手、一条腿,慢慢逼你开口,也不是不可呢!”

这是沈香第一次扮演恶人的形象,稍微有点紧张,不知学了谢青几分精髓。但她想,假静远没有疑心,她应当做得不错,演绎得还算惟妙惟肖。

假静远悟了,他们哪里是恶狼与白兔呢?!分明是雌雄双煞!

好乖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她怕是全完了!

假静远懊丧极了,她恨自个儿起了灭口的杀心,非要同这些人作对。早知他们这般难缠,当初放人下山便是了。

真是悔不当初。

沈香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接着小声,诱哄人:“不过呢,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你如实说出所有消息,我可于天明时,将你扭送官衙里去。即便罪孽再如何深重,待牢狱律令判下来,也要一段时日,你可能苟活数个月;如果你不识抬举,非要将旧事守口如瓶,那也别怪我兄长心狠手辣了。你既杀了人,就该偿命的,我若怜悯你,便是对不住那些死去的比丘尼师了。”

沈香唯一的长处便是很拎得清,她不会动恻隐之心,怜悯恶人。

她能爬上刑部侍郎这个位置,除却本身的能耐,也有官家赏识她守正不啊的纯臣秉性。

但,真相要是得用阴司手段才能逼出,她也不是不可为之。

横竖红尘苟活,需诸多变通,方能立足。

故而,她并不奇怪谢青面世的诸般样貌——倘或他唯有使雷霆手段,方能存活于世。那她只会敬他、心疼他,绝不可能鄙薄他。

沈香凝视面前年长的女子,再度,笑吟吟启唇:“怎样呢?你是想多活几日,还是一心欲入阴曹地府,给那些你刀下的亡魂,赔礼道歉?”

明明是娇艳明媚的小姑娘,一时之间,却也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假静远汗如雨下,她深知,自个儿已无路可退了。

与其断送自个儿的性命,倒不如苟延残喘几日。

她还不想……死在这凄清的山寺之中。

假静远胸腔里的一团求生欲.火倏忽涣散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服了软:“我说,我都说。还请小娘子开恩,容我多活一段时日。”

“应当的,毕竟我心慈手软,不喜杀生呀。”沈香眉眼弯弯,姿容很是乖巧可人。

……

另一厢,京城外远郊的某个荒宅。

神策军总兵大将军李岷行色匆匆入了寝院。

屋子里前些日子刚洗过一次地,那血腥味浓郁,经久不去,教他想起战场上残肢,心中不宁。

奈何贵主就在里头,他耽搁不得时辰,只得硬着头皮跨入门槛,对高脚黄梨花木胡**的那位行拜仪,“为犬子一事,谢青和沈衔香竟查到莲花庵去了。您看,该如何处置?”

贵主儿笑了一下,嗓音儿细软,如同戏腔:“如何治?就像杀那日误入家府的蚱蜢一般,一并除去便是了。”

说得倒是简单,杀害朝廷命官如同宰牛羊一般。脏他的手,旁人自然是不必费心。

思及至此,李岷蹙眉,道:“只这回,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五品省台官,能杀得吗?”

“如何杀不得?查到咱家头上,那便是犯了大忌。”贵人发笑,“你这话倒有意思,当年咱家在藩镇任监神策军使时,你仗着我的势,诛锄异己倒是毫不手软。如今撞上他儿子,怎么就生出良心来了?”

闻言,李岷一震,迎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漂亮眉眼。眼前的贵主明明是关怀小辈的慈爱模样,那笑竟似了鬼一般。

他忽然记不清自己为何要上这一艘贼船了。

恍惚间,他只知道。二十年前,他奉命归京,奏报军情。

有幸入朝会,与一众京官行在含元殿前边的龙尾道。

李岷生了胆子,遥遥望了一眼踏上如意御道的天子。金衮冕悬垂珠,明黄大裘披身,日光下烨烨生辉,犹如龙气盘旋,那是真正的轩昂气宇。

登得高就是好啊,至少不要居于末流。

不知为何,李岷的野心蠢蠢欲动,他也想再往上爬一些。

为了“大业”,他求妹妹顾念兄长,亲手把美若天仙的亲妹毒哑了。

他带着妹妹回了藩镇,与神策军一同行军打仗。

李岷知谢老将军的门路攀不上,于是他另想他法,盯上了此时任监神策军使的得宠宦官。

李岷私下里特地设了家宴,将妹妹献给了他,就这般,两人缔结了“姻亲”,也算是沾亲带故。

唉。

他颓然闭眼,脸上一派灰败。

原以为是康庄大道,岂料路越走越窄。手上军权俱是让官家收走,虽领了神策军总兵大将军的官衔,但被官家困于京城之中,拳脚无处施展。他分明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再没出路了!

见李岷不吭声,宦官又是冷冷一哼:“若是不敢杀,往后抖出那些私密事来。死的不是他们,便是你了。事儿都是你亲力亲为去办的,咱家不认,你也赖不得我头上。再说了,到那时候,官家震怒,你以为死的就是你一条命?株连宗族,你祖辈三代,都得玩完呀!”

“我省得了,就听您的……都杀!”

“嗳,这就乖了,赶紧办事儿去吧!左右除了这桩事儿,你也闲赋在家,清静得很。”宦官话中带话,还笑他如今看着尊贵,实则手无重权,也只得和他们这些内侍省的太监们厮混在一处了。

宦官难得寻到一点公事出宫来找乐子,他摆摆手,命李岷退下。

人都走干净后,他撩起红缎绣珍禽花卉幔帐,张望一瞬。

只见被褥里头瑟缩着一个被束缚手脚的小娘子。她的樱桃小嘴已被布条堵住,只能抻着脖颈,长长嘶出一声呜咽。

宦官拍了拍小娘子的脸,心疼地道:“乖乖,好端端的,哭什么呀?你家人不要你了,你的真身也死在一场大火里了,往后跟着咱家,就是咱家的人了。来,让我好好疼疼你。”

小娘子无处可躲,眼泪越落越凶,她不敢看宦官那细细的眉眼,只能透过床帐缝隙去窥外头的墙门。

顷刻间,她看到了几条薄如蝉翼的事物,濛濛的光透过来,暖色一片。她连哭也忘记了,吓得简直要昏厥过去——那是用刀刃一寸寸扒下的美人皮囊啊!何等的歹毒,他竟用此……制成了灯!

宦官注意到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问:“灯下观美人,好不好看?哈哈,且放心吧,我定会帮你削得薄一些,比那起子旧物精致多了。”

小娘子心如死灰,如今她知道了,眼前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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