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怨恨要有相当的対象。

当这个対象开始分崩离析时, 怨恨也注定逐渐消弭。

与秋濯雪不过相识七天的越迷津的确能够怀疑他,然而自从万剑山庄离开之后,相伴至今, 已经足够越迷津彻底了解秋濯雪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当初在大船上,他在心底询问杨青的那个问题,最终同样回到了自己身上。

倘若你知道做错事的这个人是秋濯雪, 你又会如何想?

是人就会犯错,没有人能永远完美,秋濯雪也不例外, 因此他承担了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也接受越迷津対他的所有指责与怀疑。

越迷津无法再为了自己的私欲, 继续漠视真实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秋濯雪沉默片刻, 仍是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认定自己上当受骗,连秋某也不会例外。”

只是你很快就会选择原谅, 因为対方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出于恶意。

越迷津尖厉而刻薄地在心里想道。

甚至就连慕容华认识的那个女人, 你们成为了敌人, 你都能心平气和地承认她是真心対待慕容华,即便这点真情再微薄, 再脆弱。

你绝不会因为立场与敌対而去否认她的真心。

人性懦弱, 人人犯错后都需原谅跟借口来宽慰自己, 秋濯雪也一向满足他们, 视这份自私为理所当然, 视这份逃避为情有可原。

可越迷津不是这样的人。

“你曾经解释过,是我固执己见, 没有听进去,我不需要你的理解。”越迷津的眼睛里倒映着淡淡的月光,显得苍冷而无情,又亮得惊人,“你可以包容任何人,越迷津不欲成为其中之一。”

若非是现在的场合,他说起自己的名字,实在有些可爱。

就连秋濯雪自己都意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还能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可是秋某需要。”秋濯雪微微笑道。

这答案大大出乎越迷津的意料,他倏然皱起眉头,不能明白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你需要?需要什么。”

需要理解他人?需要包容他人?

“秋某需要越兄这个朋友。”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为朋友做任何事都值得,正如越兄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涉险,我也同样不愿意失去越兄。”

他的声音不但真诚温柔,似乎还浮现出一丝不确定的胆怯。

那些不厌其烦的接近,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崭新的答案。

越迷津还没能彻底回过神来,就看见秋濯雪微笑着凝望他,好似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秋某也対越兄置气,越兄所见到的秋某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越迷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勉强挤出一个答案,“令人憎厌。”

他很清楚,这就是一个死结,倘若没有秋濯雪的宽容忍让,两人必然渐行渐远,直到足够漫长的岁月,彻底抹消这份前缘。

而那个时候的越迷津,只会坚定自己的认知,不会去反省自己的过错,正因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无法继续粉饰太平。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来:“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直接。”

越迷津:“……下次我会斟酌。”

秋濯雪简直要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知道越迷津曾被老道士教着读书识字过,好在老道士生性通透豁达,未将他教成一个令人头痛的道学先生,只是同样过于通透豁达,令越迷津也染上了相同的毛病。

“那还是不要有下次的为好。”秋濯雪促狭道。

越迷津没有说话。

“初相见时,我就已知道越兄是这样的人。”秋濯雪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神色来,他望着越迷津的目光,也令人的心砰砰直跳,“也正因越兄是这样的人,秋某才不肯放手啊。”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永远都是越迷津在带着他前进。

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他能够改变明月影的心意,能够劝退圣教,也能抵挡藜芦,却一向无法扭转越迷津的想法,就连这一次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越迷津的心太过赤诚,以至于他的行为与动机都清晰可见。

可是世上的事并非看清就能转变,能够转变的东西往往本身就不坚定,又或者是有所牵挂,然而越迷津的诚实与超脱,却始终来源于自身。

他不奢求任何事物,也不为外力所动,甚至就连个人的私心与喜怒哀乐都可舍弃。

只因看到了秋濯雪的好处,越迷津就忘却自己所遭受的背叛与痛苦。

这七年来,他无法放下秋濯雪,秋濯雪又何曾放下过他。

“倘若越兄实在过意不去,我可以这样说。”秋濯雪柔声道,“因为越兄值得我这样対待,也值得我忍受这些误解,如今正是我得到回报的时候,不是吗?”

他实在很懂得如何说服一个人。

半枫荷说得一点都没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能够铁石心肠到拒绝秋濯雪,就连越迷津也不能够。

最终越迷津只是缓缓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这嘛。”秋濯雪轻笑起来,“越兄很着急吗?”

越迷津摇了摇头。

“也许这样会令越兄提心吊胆。”秋濯雪含笑道,“不过秋某也并不是很着急。”

话音告一段落,两人静静坐在山石之后,聆听着鬼音谷奇特的风啸之声,月光洒落,看上去颇为幽诡神秘,却无人惊恐害怕,而是专心地欣赏起这特殊的风景。

二人在鬼音谷待到了曙色将催,谷底的风声终于寂静下来,天光翠蓝如湖,还未被霞色所覆盖。

鬼音谷声,天明即停,确实有几分魑魅魍魉横行的感觉。

直到此刻,越迷津的声音才终于响起:“不要紧。”

秋濯雪闻声转过头去,他已淡忘之前的问题,看向越迷津年轻而刚毅的侧脸:“嗯?”

而越迷津并没有立刻做出解释,反倒是站起来,迎着日光往花海之中的竹屋走去,云层分晓,金色的阳光一缕接一缕地落下来,照耀在他的身上。

令他看上去像是另一道光芒。

秋濯雪看不清越迷津的表情,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会提心吊胆。”

越迷津的犀利似乎不仅仅在刺伤人的时候,在这种时刻,更是真挚得近乎可怕。

……

每次走入大殿,半枫荷都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冷。

自从醉梦忘忧之地无功而返后,荆芥就一人前去禀报情况,让他们各自回去先休息几日,半枫荷就在家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南天竹的心思。

南天竹心机狠毒,却无半点分寸底线,是个十足的小人,单凭他一人,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青槲大人呢……

一只青壳的毒蝎簌簌爬出半枫荷的袖子,她顺着小毒蝎翻转自己的手腕,任由爱宠停在自己的指尖缓缓吮吸毒血。

以精血来培育蛊虫,在圣教里是很常见的一种做法。

在醉梦忘忧之地,半枫荷能感觉到毒蝎时而蠢蠢欲动时而蠢蠢欲动,说明竹屋之中有一只更强的蛊,最有可能是一只新的蛊王,而且受了很重的伤。

这足以意味,秋濯雪并没有撒谎,在圣教来临之前,他的确在跟藜芦大人动手,甚至还伤到了藜芦大人所培育的蛊王。

这个结果无论是留情导致,还是秋濯雪确有相当的实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秋濯雪展现出的诚意是真实的。

可是权力争夺需要的从来不是真实,而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是一个恰当的理由。

正如同澹台进入墨戎时与圣教的交谈,他曾经文质彬彬地询问青槲大人是否有开疆扩土的野心?是否想要在中原武林展露实力?是否想要开创一番霸业?

青槲大人并非没有动心,只不过他现如今更加忌惮藜芦大人罢了,于是婉言谢绝了澹台的好意,澹台转而向藜芦大人索求一只蛊。

只需要言语与情势的稍稍变化,这番対话就立刻变成了请求圣教与中原相対抗的图谋。

此刻半枫荷站在大殿之中,分明无风,仍然感到寒冷。

青槲大人就高坐在上方,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殿内寂静无声,半枫荷也没有说话。

她并不算是青槲大人的亲信,因为半枫荷忠诚的一直都是巫觋这个位置,而不是某一个人,所以青槲可以用她信她,可是永远不会器重她。

“南天竹已対我说了他的看法。”青槲道,“他还说你生出叛教之心,半枫荷,本座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半枫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行礼,开口第一句却不是为自己辩解:“巫觋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中原第一人纪书琴?”

“本座自然记得。”青槲道。

半枫荷道:“纪书琴虽然武功天下第一,但是他却也要给一人面子,那就是当年的武林盟主,是吗?”

青槲沉默片刻,似是斟酌她的意思,眯了眯眼,放慢了语速:“只可惜中原武林有眼无珠,当年居然挑了个奸人做盟主。”

“不错,如今中原各自为政,分崩离析,就连五年前的血劫刀现世也乱糟糟地无人管理,直到万剑山庄的步渊停挺身而出,才终于勉强收拾残局。”半枫荷继续道,“这一切源头,都是因为当年那位武林盟主身居高位,却失德败名,以权谋私,以至于江湖大乱,人心离散。”

青槲骤然变色,喝道:“住口!”

半枫荷果然住口。

青槲的神色一时间阴晴不定,他看着站在台下的半枫荷,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半枫荷拖到万虫窟里去。

“半枫荷,你可知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青槲才说道。

半枫荷淡淡道:“属下只是与巫觋大人说了一段中原的过往。”

青槲沉默半晌:“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句话让半枫荷难掩失望之色,她低声道:“巫觋大人,清者自清,半枫荷无意为自己辩解,然而秋濯雪救我等是事实,难道圣教真要做恩将仇报的小人?”

青槲闭眼沉思,最后才道:“半枫荷,你今日的失言我不会计较,你回去闭门思过吧。”

半枫荷心中冰冷:“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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