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巫舞

“这是净水师父的秘术……”葵回头,望向站在炼钢炉后的满脸皱纹的父亲。

炉火之中摆着细高的陶罐子。

石狐子闭眼听声音, 哔哔啵啵, 那是熟铁的表面渗入碳质, 发生质变的声音。

葵爹迟疑片刻, 令工人关坊门,对石狐子道:“后来, 净水师父托人查过你底细, 回说, 你就是那个随秦先生游历楚国, 以防他为楚邦府铸剑的秦国冶监?”

“我只是保护先生。”石狐子道。

“也罢,看来天命如此,火候到了, 总不能毁去这批钢铗。”葵爹不动声色,从左边壁橱里抱出几个坛子, 把葵叫到跟前,指向炼钢炉, 说道, “阿葵, 散铁。”

“阿翁。”葵不太乐意。

“当年, 净水师父把你我父子从殉葬坑里救出来,传授合剑之术时, 可曾有过偏私?”葵爹唉道,“秦先生把龙泉剑图挂在桂舟圆木,又可曾阻拦旁人观瞻?手艺, 它不是靠防止他人模仿而憋出来的,只有自己不断思考、练习、进取。”

“是。”葵低下脸。

石狐子看见葵从坛子中倒出一种褐色的粉末,用权器细细称量,洒入陶罐中。

一扇新的门自此打开。

从罐口望进去,石狐子看见了一种因为剑柄尤其长,而被楚人称为“铗”的剑器,更奇妙的是,当葵把散铁粉加入之后,渗碳的声音变得均匀而剧烈,就像是整池的水同时沸腾,而炉火的颜色也顷刻由黄转化为白,似有含磷的火石燃烧。

石狐子意识到,正是“散铁”这道工序,使钢材迅速成熟,省去锻打的工时。

葵爹道:“石冶监,‘散铁’只是楚地‘焖钢术’之万一,你可有兴趣深知?”

石狐子道:“当然,若能省去在剑床锻打析炭的几百道工序,秦人就不必……”

如果能习得工艺之精髓,那么不仅能助秦郁完成参加论剑的十八柄,而且从长远来看,上郡三代长剑的工艺能更快成熟,他想要做的事业就不再遥不可及。

葵爹道:“如果想要这种散铁粉,我可以让你带几斗回去,不过,如果想要知道这合剂是按什么配方制成,那就还得劳烦石冶监为寿湖几位兄弟帮个忙。”

石狐子道:“葵伯说。”

“请稍等。”葵爹让工人打开暖阁的仓门,取出几块矿石,呈在石狐子面前。

矿石的外壳呈粒状,内部藏有黄棕至棕黑色的矿晶,断口泛出油脂般的光泽。

石狐子换左右两个角度,观察过折射率,开口道:“葵伯为何让我看此锡石。”

葵爹见石狐子能认,立即把锡石捂回麻布袋中收好,小声道:“冶监,上等的白锡砂,从铜绿山砂矿淘出来的,只有官府的冶署能进,做军士的兵器用的。”

“说是只有官府能进,你们这儿,不是也有么。”石狐子笑笑,起了些兴致。

石狐子知道,宁婴为将作府转运来的锡金锭子,就是拿这种锡砂提纯出来的。

“唉,没这么简单。”葵爹又指了指火炉旁成筐撂着的灰色粉末,“这上等的白锡,一过冬,遇了冷,就会碎裂成为灰锡,灰锡量大,虽质劣,但可以民用,所以鄂城普通的铜铁作坊也都是用水灰锡,可,剑器就不同了,剑的软硬一试便知,而净水师父介绍的几位客人对品质的要求又极高,为满足他们,我们必须去找冶商偷进白锡,难就难在,不知为何,近来,白锡越来越紧缺,很多都不卖。”

其中的区别,石狐子忆及垣郡时,毐所犯的贪污之罪,就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葵爹顿了一顿,说道:“你的那个师兄,宁婴,他每年都运千石以上,还不是看冶署和冶商哪个便宜?铜绿山锡商都认得你们师门,还有,你的师伯,江北文盟主也是冶商的大主顾之一,只不过他们做饰品,不用白锡砂,就不触忌讳。”

石狐子道:“所以,你想让我用冶监的身份找冶商作保,为你们买入白锡砂。”

葵爹道:“秦先生若不为官府铸剑,就只能私营作坊,将来也会需要锡金的。”

“葵伯。”石狐子道,“不必多说,先生只为论宗而来,不可能同意这种事。”

葵爹叹口气:“那我们……”

“不过,小门小户,估计一年也不用几石,这种事,我觉得未必得惊动先生。”

石狐子笑了笑,坐到工台上,架起腿,凑近发怔的葵爹,接着道:“我先取些散铁粉回去试一试,如果确实管用,出面作保当然可以,你告诉我锡商的名号。”

葵爹抬起脸庞,白色的炉火光芒,顺着他眼角的沟壑般的皱纹在缓缓地流动。

“郑邵,王上宠妃郑氏的胞弟,是楚国最大的锡商,石冶监,寿湖就指着你。”

石狐子问清与郑氏的线人接洽的合适时间和方式,谢过葵家父子,便背着几坛散铁粉走出了作坊,彼时,隔壁巫舞还没结束,一张张面具朝着他的方向看来。

笛箫悠扬,人声沧桑。

这家作坊专为有名望有恩德的家族做用于殉葬的宝剑,每每有丧事,就会有人来取剑,这时,他们召邻近的男女童子来跳巫舞,既祭奠死者,也交接剑器。

石狐子停下脚步。

除了年老的巫师和一群拿木剑互相捅屁股的孩子,他却没有见来取剑的人。

突然,一个身披孔雀翎的舞童摘下面具,她很独特,她的脸画着色彩,尤其眼部被青雘和丹砂画成上扬形态,眉尾粘绿松石,看起来像凰鸟,神态高贵深邃。

“我是娑。”女孩笑道。

石狐子一怔,不料那位小女孩看着他,不仅不害怕,还径直向自己走了过来。

娑伸出绘有草叶花纹的手臂,握住应龙的剑鞘,绛紫的唇含着若有若无的笑。

“让秦先生当心他的伤口。”

石狐子道:“先生的伤已愈合,多谢你关心,能说说,你们今日为何人而舞?”

娑道:“专七。”

石狐子道:“他死了么。”

娑道:“鱼肠刺客自诩云梦之子,完成使命之后,须自挖双眼,沉湖以抵命。”

石狐子躬身行礼。

夜幕降临时,一艘燃着艾草,载着匕首的小舟,顺风驶入湖中心,缓缓沉没。

南国的冬季不下雪,来得温吞。

仲冬之月,雁南飞,港口过尽千帆。桃氏师门在众多归来的商旅之中听见了熟悉的吆喝声。敏从各地冶署把矿石样品按时运回鄂城,甘棠也在湖畔建成一座占地不过三亩的干栏式作坊,虽小,然五脏俱全,精密不二,足够所有工师温饱。

邻居的邵家卖青铜食器,诸如煮锅和蒸锅,送了他们不少。邵大娘是一人当家,为人仗义也很善良,即使语言不通,听说是铸剑师,便主动帮忙联络邻居。

宁婴那边抢运完最后一单货物,来消息要与姒妤在郢都会和,年后再行探望,且最重要的是,宁婴让石狐子接洽,把师门用度兑换为黄金,使桃花卫运了回来。

秦郁欣然。

进展顺利,似乎可以先过个年。

是日,秦郁把陈腐完毕的泥浆从桂舟阁楼搬出,决定制作龙鳞榫的初步模型。

从木到泥,秦郁感慨颇深。

旧在咸阳,他得把这些心爱的陶泥存在地窖才能维持所需的湿度和阴度,而在鄂城,他惊奇地发现,陶泥还必须得隔离地面风干,否则太潮,容易长蘑菇。

所幸,他还是及时消灭了蘑菇。

龙鳞榫让秦郁找回了旧时光的快乐,一整日,一个人坐在楼里拉坯做圆弧,眼睛酸了,他会停下来看苍翠的湖面,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光暗了,他也不必唤人点烛盏,只凭肌肉的记忆,用细砣磨着剑芯两侧每个榫头的五面,由厚至薄。

入夜,月映寿湖,楼台传歌声。

秦郁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学会了橘颂,他计算着,还剩最后一个面没有打磨。

这个面,决定剑芯与剑刃在浇铸之后是否能够完美契合,需要考虑两种合金的膨胀收缩特性,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尺寸,所以只能先据经验,按不同情况练习。

正在练习的时候,刀柄首端抵到掌心的劳宫穴上,突然,一阵刺痛钻心而来。

秦郁丢开刀,捂住腮帮。

牙也疼起来。

秦郁定下神,一手收拾好泥范,熄灭炉火,唤仆从在案前摆了一盏陶豆灯。

秦郁把右手摊在灯旁,掌心的几条纹路很清晰,皮肤也还算紧致,没留伤疤。

“先生,这样够亮么?”

“可以,退下。”

秦郁烧红针灸所用的银针,回忆方才的刺痛出现的位置,转着往穴位扎下去。

刹那,手抖,针尖落盘。

“……”

一道细而深的伤口崩裂,溅出浊黄脓水,微微掰开,内里血肉发黑,看不清。

秦郁端着腕,静了一静。

“莆监。”

“先生,我在。”

阿莆来时,秦郁已洗漱完毕歇下,只隔着一层纱帐与他说话。阿莆也有些讶异,平时,只要秦郁开始研究泥范,几乎就意味着要闭关,绝没有半途而废过。

“青狐现在何处?”

“石狐子这些天去城南港口,说是研究锻刃,具体的我也不知。”阿莆道。

一阵沉默。

“先生,怎么了。”

“好,两件事情,一,让邵大娘请巫医来,二,你亲自盯,莫让任何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1.10恢复正常更新速度,这几天真的脑子不太清楚,也不想因为生病就乱写,所以缘更,大家可以先屯(建议屯),没关系。

之后会解释散铁粉的机理(ps散铁粉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在古代叫什么,只知道从考古证据来看,战国时期的河南、湖北、江苏等地的工匠炼钢用过),主要是渗碳剂(碳源)+催化剂,涉及剧情先不放资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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