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磨合

阿莆奔到小陀山时,一只鞋已经跑掉了,光裸的脚板肿胀着,印满枯叶割痕。

“先生!出大事了!”

他从那道喷吐着黄土的缺口钻进去,喘息立即被此起彼伏的吆喝盖住,他擦去脖颈的汗,穿梭在工人与瓦堆中,不停地为坩埚和云梯等等物件让路,终于,在第五排炉址边寻见了秦郁。秦郁蹲坐在地,笑眯眯地盯着身前一个巨大的土坑。

“先生,出大……”

秦郁并不诧异。

这些天,师门已经听过两次“大事不好”。头次是阴晋车队被扣押,大家开始也紧张,好在不久之后就收到了宁婴托友商带回的乘云纹锦缎,据说当地郡守把车辕都卸开,除去上等的锡金却什么都没找到;再就是一天夜里,将作府运匠全体出动检查桃氏的剂坊仓库,硬把所有金锭印子都记走,大家又担惊受怕七八天,直到姒妤忍不住去对质,当堂背出三百多项细目,才平平安安讨回了金锭。

当然,石狐子也功不可没,他在各坊有很多朋友,两次都在事前透露了内情。

工事仍在进行。

秦郁回头,冲阿莆招手。

“莆监,快来看,咱们这个师门啊,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别打扰他们。”

“什么?”阿莆一瘸一拐地走近,但听熟悉的嗓音从土坑中一阵阵飞窜出来。

大家在磨合范组衔接坩埚的方式。

甘棠站在炉坑下面,咚咚咚一个劲敲着炉壁,和石狐子比划出液口的位置,示意不能再低,否则槽道将直接接触温度极不稳定且低劣的内焰。石狐子不肯退让,拿出样品比在甘棠的身上,说,剑长三尺半,高不成了就得低就,斜放又容易使金液淤积,所以必须把坩埚出液口往下调整。荀三的观点更多考虑的是合金**,如果出液口高,所含硫份多,出液口低,炭屑多,如此自然是居中为上计。

四孔坩埚是甘棠的宝贝,它基于五色炉火控制理论改造,能旋转并调整高度。

调剂则是荀三的绝活,他不光熟悉不同金石比例,更懂得据此定出出液位置。

然而,剑范最是迁就不得。

三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引得宫司空府的几位来学习的小匠也卷袖加入。

磨合,再磨合,直到三边的工师都觉得方案合理,他们才确定了衔接的方式。

阿莆好容易明白事由,插进话道:“先生,在我管炭的看来,若怕内焰高,杂质无法沉底,那把坑底填高,周围挖槽,使木炭堆成环形,聚拢火焰燃烧就好。”

言者无心,可,话刚出口却像在沸腾的锅中猛浇一瓢冷水,压住了雄雄气焰。

亦不失为一条好计策。

坑里的人全都抬起头,仰望阿莆。

“这……”阿莆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刻,竟是光着脚的。

秦郁拔下自己的草鞋,丢给阿莆。

“何事?”

阿莆赶紧穿上,说道:“谢先生,刚发的车,今全被玄武押回来了,几百工师在将作府剑石前闹事,说我们装的是私货,属叛国之罪,公冉大监正准备查车。”

秦郁道:“姒妤在府中,他手里有符传,公冉大监若要查车,那就查好了。”

“这次,他们来势极凶……”

阿莆的那张被火炙过的脸**了一下,立时,又有一位工师踉踉跄跄奔进来。

“秦先生!不好了!玄武左部的几个兵刚到,竟然二话不说就鞭了姒相师!”

※※※※※※※※

将作府门前汇聚起庞大的人群。

不仅是诏事府、邦工室的军械匠人,还有司空府的土木匠、农具匠,全都在老范氏的感召之下集合,乌茫茫拥挤在巷道,似是秋叶落满林间,被山风吹着跑。

山风干燥,秋叶一触即燃。

“是秦郁师门的去楚国买锡金的车子,怎么就被军队押回来了?”有人说道。

三百多辆推车被拉进冶区,车轮在黄土路面压出深辙。桃氏小匠的手腕被捆了粗绳,串连成一个长队前进。接着,两列布甲士兵当众撬开了车上载的大木箱。

“怕是里面有赃物。”又有人说。

箱中滚落出几只粮袋,一个士兵戳开,抓出一抔金黄的谷粒。“是麦子!”众人哗然,车队从冶区出发时明明是空的,可现在刚回来,竟然已经装满麦谷。

“老范氏,小心着些。”

嘈杂中,白廿扶着范雍的父亲下马车。

“这是,粮食啊……”老范氏瘦骨嶙峋的,颤着声音说道,“这是粮食啊……”

押送车队的是玄武军左部的人马,领头的是范百将。范百将上前,对范氏抱拳行礼,说道:“范叔,别急,今天只要有你在,公冉大监一定会给大家公道的。”

三百车的木箱打开之后,粮袋堆满了将作府门前的空地,众人看清了一个事实,秦郁师门的车队出发之后,一定悄无声息在城中的另外一个地方上了私货。

“公冉大监,请你出来主持。”范百将说道,“今日我巡察城郊,发现诏事府桃氏的车队辙痕太深,我觉得可疑就扣下了,现在看来,里面装满关中谷物,还有几份魏国的关牒,而魏国这些年又正缺粮,他们很可能要出关绕道去卖粮。”

一点火星燃起。

白廿刚搬的坐席,被老范氏一脚踩住。

老范氏转过身,含泪对众人道:“魏人缺粮,秦人就生来酒足饭饱吗?关中干旱,咱们能有麦谷富余,那是邦司空十万兄弟开井渠一条一条灌溉出来的,是邦工室把生铁让给大司农做农具一亩一亩地耕耘出来的。他们这是偷咱的血汗。”

人群跟着呼喊。

声浪震动着剑石。

陈平、王玹等人都在,可群众的情绪已被煽动,他们只选择观望,没有开口。

将作府依然大门紧闭。

“众位工师请听我说!符传在此!”

姒妤正是这时赶来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怀里的通价符传,便被范百将手下的几个什长拦住。众人的目光中夹带刀子,姒妤才觉得势头不对,立即让阿莆去小陀山找秦郁,却只听身后一阵混乱脚步声,一道麻绳从面前勒住他的脖颈。

“姒相师,你们门中一个黄毛小儿不是说秦国的长剑可以完成浑铸吗?”一个刑徒道,“半年啦,河东都退军啦,怎么剑的影子都没看到?你们能拿出来么!”

喧哗不止。

“剑呢?你们的剑呢?!”

“魏国来的骗子!”

“败坏门庭!”

姒妤咬紧嘴唇,抬头看一眼将作府。

他知道自己做了出头鸟,可在秦郁赶回前,必须有人站出来承受玄武的怒气。

绳子骤然收紧,姒妤眼前一黑,手中拐杖落地,被刑徒推搡着往剑石走去。

“严惩细作!”

跟着叫出声的是疾。

玄武的皮鞭子落下了,血洒剑石,此刻,远处横空廊桥之上走出了几个人影。

公冉秋正俯瞰全局。

“公冉,这并非是一场普通的闹事,而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示威。”狄允不忍看血腥场面,低下脸道,“范雍定是得了陇西军的示意,才敢摆桃氏这一道。”

“你说该怎么办?”公冉秋一手捋胡子,“诏事桃氏有符传,他们也没犯法。”

“我们不能失去范将军和玄武的支持。”狄允说道,“公冉,如果他们今天非要把秦郁师门的皮扒下来,那也只能给秦郁定罪了,咱总不能引起陇西大乱。”

公冉秋长叹一声。

“陇西人。”

狄允无所适从。

“狄允,速派人通知大良造和廷尉,但切莫扯玄武军,就说是我们在查通敌工党。秦郁今天怎么定罪,该不该定,还得看他回来之后如何表现。”公冉秋抖了抖两只手臂上的衣袖,命道,“再有,你亲自去取一把河东俘获的黑金剑来。”

狄允道:“是。”

话音刚落,远处的冶区爆发出一阵躁动,二人朝桥下望,声浪缓缓靠近剑石。

“公冉,秦郁从小陀山回来了。”

“好,开门。”公冉秋道。

秦郁来时,不过只有石狐子和荀三陪伴左右,伶仃几人,似轻舟驶于怒涛间。

符传和血散了一地,刑徒和士兵蛮横起哄,争夺着从姒妤身上抢出的佩饰。

“姒大哥!”石狐子道。

“符传……符传……”姒妤的衣领已被抽开,身上落着二三十道红肿的鞭痕。

石狐子吞下泪,一片片把符传收起。

范百将冷笑一声,扶正自己的牛皮冠:“你就是秦郁,那个中原来的骗子?”

“剑。”秦郁道。

“什么剑?”范百将顺着秦郁的目光,看见士兵脚旁落了一把未出鞘的短剑。

“姒氏为洛邑武士百年,佩剑铭纹朏朏,是守护天子的剑。”秦郁说道,“你们玄武军把守护天子的剑扔在土地任人踩踏,怎么,难道是执行君上的命令么。”

士兵面面相觑,一个笑出声,把剑踢起来,要往姒妤身上丢。这时,什长来了。什长看范百将神色有变,似乎更明白道理,回头训斥了士兵,命为姒妤松绑。

“先生……”姒妤的眼睛肿胀睁不开,血手刚抚到剑柄,便紧紧地握进掌心。

秦郁道:“受苦了。”

秦郁让人先送姒妤回去。

“继续查!”范百将挥了挥手。

“谁给你们的权力查?”秦郁道。

“姒相师是血脉高贵……”老范氏说话时,下唇仍颤抖着,“可将作府有律令,购买物料不得携带私货,不得绕行驿道,你们……这样难道连查都不能查么。”

秦郁道:“老范氏说的是,将作府可以查,但,玄武军不能查,除非有虎符。”

范百将歪起嘴,双手叉腰:“公冉大监缺人,那只能委屈秦先生自己查了。”

石狐子道:“先生我来。”

秦郁道:“你让开!”

秦郁一把夺过士兵手中的剑,剑锋照准了粮袋呲地刺入,连搅动三下,拔出。

众人没想到这一幕。

秦郁踩过落在地上的麦粒,走到前面一辆车旁停下,又拖出一包粮袋,挥起手中剑,剑刃左右交舞,猛地划破三道口子,这回,麦粒似决堤洪水喷涌了出来。

秦郁喘息片刻,一辆接着一辆,一袋接着一袋,在众人瞩目中砍到将作府前。

“公冉大监,除了麦子,可有私密简书?可有神社宝器?可有山河舆图?通价符传之上明写着,同样的麦子,先往河东兑换池盐再去铜绿山买锡金,可以比直接用圜钱向铜绿山买多出三倍的量,我桃氏按此办事,既不是私携货物,也没有故意绕道,无非为工事着想,于公,于私,有什么错吗?秦人为何要与魏国争夺河西之地?那是因为只有占据河西,才能与中原通商,百姓才能富庶起来!”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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