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章

明月影走后, 秋濯雪一人在房间里打转了半晌。

按道理来讲,难得明月影自投罗网,秋濯雪本该将她擒下, 逼问出血劫剑的下落来,再不济也不该放这危险的女人而去。

然而……然而……

秋濯雪想到了素未谋面的兰珠姑娘,当他认识这个女子的时候, 她已经沉沉睡入黄土之中,甚至来不及做任何事帮助她。

狡诈冷酷如明月影,尚且会为了这样一个死去的女子赌上一把, 秋濯雪倘若借此利用明月影的真情, 他又与幕后之人有什么差别呢?

难道只因为他所做的事是对吗?

对的事, 这世上有许多对的事,对的选择, 傅守心没做错事,兰珠姑娘也没有错,却最终酿成了这般苦果。

他深深吸一口气, 神情有些黯然。

秋濯雪当然知道,明月影此番前来, 目的也许并不单纯, 她所说的那些话之中也难免有几分偏向她自己,不过无论如何, 她起码离开得极有风度。

就好像秋濯雪的许诺已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叩叩——”

今天的敲门声似乎总是在令人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响起。

秋濯雪蓦然转身:“是谁?”

门已经打开了, 外头站着越迷津, 他似乎从没有离开, 又似乎才刚刚到此, 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

“原来是越兄?”秋濯雪略有些惊讶,他本该扬起笑脸, 可身体里却涌起一种久未有过的疲惫,难以完美地应对越迷津,因此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有什么事吗?”

在心上人面前,人总是想表现得更加完美一些,这一点就连秋濯雪都不能免俗。

因此他的语气仍然很温柔,声音也极为动听。

越迷津看向那扇小窗,淡淡道:“那个女人已经逃走了?”

“那个女人……”秋濯雪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声,呆呆地望向越迷津,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并不是意外,“越兄是什么时候知——”

越迷津打断了这句话:“从她说你对我有意开始。”

他说起这话来,仍然是那么平淡,那么冷静。

秋濯雪浑身一震,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连带着大脑似乎都空****了片刻,灵巧的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死结,支支吾吾地说道:“她……我……”

“你不必解释。”越迷津看上去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想打乱你的心,难道你真当我会信以为真吗?”

秋濯雪顿时松了口气,只是又不免感到遗憾起来,心头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他知道越迷津大概是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当初提起徐青兰时就是如此,对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对男子。

要是当真,那才好笑。

“那之前越兄怎么不进来?”秋濯雪决定不再多想,惊吓感冲刷走了一部分的郁郁不快,他无奈坐下,看着香喷喷的卤菜,忽然又有了点食欲,故意调侃,“居然放我一人应对明姑娘?实在没有义气。”

“我会杀了她。”越迷津冷淡道,“我想这不是你愿意见到的场景。”

这由不得秋濯雪不承认,他苦笑起来:“你们有仇吗?”

越迷津眯起了眼睛:“她骗过我,还伤过你。我倒是更好奇你怎么做到与她心平气和地谈天说地。”

秋濯雪的筷子一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故意说出一句玩笑话来:“说得有道理,秋某也有些好奇。”

他实在有些不对劲。

越迷津仔细盯着秋濯雪,忽然皱起眉头,他感觉到了遮掩在这张面容之下的疲倦,掩藏在笑语之中的憔悴,这种温柔与柔顺更像是一层令人感到安心的皮囊,而非是平日里真实的秋濯雪。

也许是明月影的谎言的确煽动了越迷津,又也许是他对秋濯雪的感情日益变化,这种虚假看在眼中,让人愈发不快。

听越迷津久久不回复,秋濯雪不由得歪过头笑了笑:“越兄怎么不说话了?”

越迷津只是凝视着他,目光似极有穿透力,叫人心惊肉跳,就连秋濯雪都几乎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你累了。”最终越迷津只是说,“休息一会儿吧。”

秋濯雪并没有动,他只是放下筷子,重新举起酒杯,似乎是觉得这个粗糙的黑陶杯有什么奇特之处,目光迷离地打量着它:“越兄,你听见兰珠姑娘的事了吗?”

“听见了。”越迷津道。

秋濯雪动了动唇,柔声问道:“那你怎么想?”

“她遇到了一个不信之徒。”越迷津冷冰冰地说道。

这倒是个出乎秋濯雪意料的评价,他不免直起身来,惊讶地看着越迷津:“越兄何以这样说?”

越迷津却不语,而是走过来抓住秋濯雪的胳膊,将人一把从板凳上拎了起来,秋濯雪早知他力气大得惊人,可整个人被带起来时,还是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越……”

那个兄字叫他颠在口舌之中,悄无声息地丢了出去。

夏日已至,被子都换得轻薄,在越迷津手里轻飘得好似一张纸,掀个干脆,秋濯雪叫他拉拉扯扯,身不由己,难为一身好本事,一路却笨拙得尽在绊倒板凳,磕着帘挂上。

秋濯雪觉出他意志坚定,当即哭笑不得,推推搡搡道:“我衣裳还没脱呢。”

这话才一出口,两人倏然都怔住了,被钳制的胳膊上缓缓松了劲儿,叫秋濯雪坐倒在床边。

房门已经闭上,小窗还在送风,驱蚊的纱帘被挽在钩里,眼下虽还没放落,但经着刚刚一撞,松松垮垮地坠下一部分来,轻飘飘,悠悠然,穿入两人之间。

带来旖旎气氛的同时,也朦朦胧胧地隔住越迷津的脸色。

床里床外,也没多少距离,可透着这层纱,又似什么都看不清,不知为何,谁也没去碰。

过了一会儿,越迷津才开口:“傅守心被兰珠所救,我想两情相悦时,他给予兰珠信物,必然不可能说日后我娶你为妾。”

他声音青涩而刚正,说起这等话来,居然一点儿也不显得轻薄放浪,反倒似公堂之上的裁决。

秋濯雪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实在没想到越迷津竟有这般刁钻角度:“那你又怎知他说了我娶你为妻?而不是别的话?比如说我会负责之类的。”

越迷津淡淡道:“那就是有意隐瞒,巧钻漏洞,这是商贾行径,不实不诚,罪加一等。”

隐瞒。当年两人之间的交情,不正是险些折戟沉沙在隐瞒之上。

今日竟也能拿来作为笑语。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他隔着朦朦胧胧的纱望向越迷津,低声道:“哎呀,听闻此言,怎么叫秋某感觉如芒在背。”

“哼。”

越迷津终于松开了手,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抚在了秋濯雪的脸上,叫秋濯雪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越……越兄?”秋濯雪只觉得半边脸儿发烫得厉害,心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层轻轻薄薄的纱,明明不值一提,却叫秋濯雪没有勇气去掀起,好好看一看越迷津的表情。

越迷津的手指很粗糙,虎口更是布满剑茧,掌心炙热,秋濯雪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他的手心在烧,还是自己的脸在烧。

“嗯……”越迷津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角,指尖并未感到湿润,这才放下心来,近乎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这也不合规矩,是吗?”

秋濯雪笑道:“知法犯法,越兄,这样才叫罪加一等。”

“那你呢?”越迷津反问道。

秋濯雪一怔,问道:“我什么?”问完他沉默下来,觉得自己好似在装傻一般。

越迷津的声音平静无比:“这天底下有许多规矩,有些规矩也不见得都对,只是人人都需要这样的规矩来束缚自己。可时日一长,有些规矩未免就太过时了。”

“是呀。”秋濯雪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哎呀,越兄这番话,倒是叫人刮目相待,要是不用在轻薄我的事儿上,就更好不过了。”

“你的脸还在我手里。”越迷津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如此揶揄我,你不怕我一时怒上心头,打你一巴掌么?”

秋濯雪温顺道:“这倒是忘了,是秋某失言,还望越兄看在自己绝代剑客的身份上,千万不要与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话虽如此,但他似乎并没有逃开的意思,脸儿仍然很温顺地挨着越迷津的掌心里,好似并不担心对方会忽然打上来。

“不过——”秋濯雪无奈道,“越兄还是不要在秋某的眼睛上摸来摸去了,这双眼睛还要用的。”

越迷津沉默片刻道:“老道士说过,欢笑时当放声大笑,悲痛时就啕嚎大哭,顺其自然,人才能长寿安宁。”

秋濯雪这才知道越迷津是在找自己的眼泪,不禁叹了口气。

有时候越迷津会让秋濯雪想起难以驯服的猛兽,亲密又随性,却并没有更多的意思。

本应注意的界限,在他的接近之下模糊不清,然而越迷津的关切与接触都发自于本心,行为动机都极为纯良。

他经常感到越迷津似乎已经成长,又好似永远停驻在两人相识的十六岁。

问题就在于,秋濯雪居心不良。

“我并不觉得悲怆。”秋濯雪收回乱糟糟的思绪,温声道,“越兄,正如你所说,世间的有些规矩已陈腐老旧,有些新的想法已然兴起。兰珠姑娘的选择,许多人纵然现在不能明白,往后也会明白,到那时世间的看法又会再有不同。”

越迷津轻哼一声:“你倒是很有信心。”

“我为何不能有信心。”秋濯雪抿唇微笑道,“夏日昼长夜短,冬日昼短夜长,人生也是这般无常,可无论如何,天总是会亮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听起来仍然还如往常一般,充满了力量与自信。

虽然看不见,但越迷津几乎能想象,他那双动人的眼睛,必然也泛着光。

这让越迷津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亲一亲他。

这种诡异的感情似乎从墨戎的那个夜晚开始,就焦躁难安地鼓动着越迷津,可如今越来越难压抑,也越来越难控制。

越迷津知道,这世上有武功又有计谋的人并不少,加上长得俊俏这一点,或许要更少些,可总还是找得出来那么几个的。

可如同秋濯雪这样想的,这样去看待一切的,却仅他一个。

这才是秋濯雪真正特别的地方。

曾经两人毫无阻隔时,越迷津看见了两人之间模糊不清的屏障,可如今两人面前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他反而终于能将不甘与渴望彻彻底底地区分清楚。

他的心,正在为眼前这个人悸动。

于是隔着这层纱,越迷津轻轻吻在了秋濯雪的眼睛上,这个动作很慢,给予了对方足够的时间反应。

可秋濯雪只是仓促而不安地闭上眼睛,如往常一般,助长他的气焰。

两人均已知越界,却又有果然如此的恍然。

越迷津道:“如此包庇纵容,会叫我将明月影的谎话信以为真。”

秋濯雪只在这穿风夏日,微微笑道:“我何曾说过那是谎话?”

客栈外的老树上,蝉鸣悄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虐狗罪加一等【不是】

今天有点晚,不好意思。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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